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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韶韶溫言勸道:「蘇阿姨不是那樣的人。」

  奇芳苦澀地說:「她固然沒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愛我。」

  這時,櫥窗內的售貨員朝她倆微笑,她推門出來,「兩位小姐,請進來參觀。」

  韶韶忙說:「改天吧。」

  奇芳抬起頭,「到我家來,我們再談一會兒。」無助一如孩童。

  「當然。」

  奇芳的家佈置新穎雅致,窗戶外是維多利亞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親津貼的。

  韶韶黯然,她可沒有靠山,她所有的,不過是自己一雙手,不精明行嗎,不能幹行嗎?

  韶韶打開手袋,取出母親舊照及新照,遞給奇芳。

  「我的媽媽?」

  韶韶點點頭。

  「長得那麼美。」奇芳忽然破涕為笑。

  韶韶想起鄧志能首次見到她,尚稱讚曰:伯母真是斯文端莊。

  奇芳又說:「原來我像她。」

  韶韶說:「我也覺得如此。」

  她輕輕躺在沙發上,吁一口氣,情緒太緊張了,她渾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來,「我要同我爸好好談談。」

  「坐下,現在不是時候。」

  「我不明白。」

  「他準備好的時候自然會叫我們。」

  「為什麼要給他時間?」

  「因為我們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親。」

  「父親也是人,把他逼入窮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問道:「韶韶你幾歲?」

  「比你大一歲。」

  「可是你的智慧勝我百倍。」

  「不敢當。」

  忽然之間,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哭了。

  這個時候,韶韶的無線電話在她手袋裡響起來。

  是鄧志能找,「你在什麼地方?」

  韶韶講了地址。

  「你的聲音嘶啞,看樣子你已與奇芳相認,我過三十分鐘來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

  「這本全是生日照。」

  韶韶連忙打開來看。

  照片這回事,拍的時候頂無聊頂費神,可是日後看起來其味無窮,簡直堪稱是無價寶。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長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著新衣服拍照。

  蘇阿姨待她也極好。

  奇芳忽然問:「誰陪你長大?」

  韶韶一怔,「媽媽呀。」

  奇芳霍一聲站起來,「她一直活在世上?」

  「她去年才過世。」

  奇芳變色,「這些年來,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卻不加以理會?這算是什麼母親!」

  韶韶氣了,「你有什麼資格這樣批評她?你根本不認識她,你跟著生父生活,怎麼好算流落!」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麼過的。」

  韶韶的聲音更大,「你又何嘗認識我的童年!」

  奇芳瞪著韶韶,韶韶瞪著奇芳。

  兩人都有圓滾滾的大眼睛。

  終於,奇芳跌坐在沙發裡,「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張拼圖,一千塊碎片中就是少了這一塊,你一說,我就知道這是真的,我曾多次懷疑母親對我的冷淡必有原因。」

  韶韶按著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緊緊。

  韶韶說:「告訴我有關你的婚姻。」

  誰敢這樣問一個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濃於水,姐妹就是姐妹,剛相認,她不介意問,她也不介意答。

  「很長的故事。」

  「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奇芳苦笑,「純是誤會。」

  「更精湛了,一句話,四個字。」

  「韶韶,」奇芳駭笑,「你一貫口氣是這樣尖銳諷刺嗎?」

  「失禮,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

  「這倒好,你可以幫我對付燕和。」

  「對不起,我不會做任何人的打手。」

  「咄。」

  「況且,對妹妹,應當忍讓。」

  奇芳指著韶韶大笑起來,「好,好,看你的涵養工夫了,很快你會知道滋味。」

  這時韶韶的無線電話又響,原來鄧志能已在樓下,問可不可以上來。

  奇芳說:「有請姐夫。」

  韶韶看著她,「蘇阿姨與燕和同他在一起。」

  奇芳一怔,冷笑,「你說怪不怪,她們倒要靠姐夫做擋箭牌。」

  韶韶說:「蘇阿姨不過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為難,不用同她過不去。」

  「呵,那誰是主腦?」

  「令尊。」

  奇芳擺擺手,「當然,請她們也上來。」

  韶韶代妹妹把大門打開歡迎客人。

  蘇阿姨神情黯然,一直無言。

  較年輕的燕和卻悲憤地抱怨!「媽,布家知道了會怎麼想,我已經猜到布太太會這樣說,她會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們家倒是代代盛行結兩次婚』,媽,怎麼辦?」

  眾人都沒有理會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沖天,「彭」一聲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幾乎跳一跳,她厲聲喝道:「怎麼辦!你摟著布志堅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

  燕和也疾聲問:「你是誰,你教訓我?」

  「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訓你。」

  手比聲音還快,燕和已經吃了一記耳光。

  在場所有人包括鄧志能在內,都沒想到韶韶會出手打人,事實上連韶韶本人都嚇得一時縮不回手。

  鄧志能連忙去攔在妻子與眾小姨子當中。

  燕和頓時哭叫起來,百忙中她母親護著她匆匆離去。

  鄧志能這時才罵:「韶韶,這是幹嗎,六國大封相?」

  韶韶頹然坐下,「說,說你錯愛了我,我不怪你。」

  誰知隔了一會兒,鄧志能居然悄悄說:「那區燕和也著實太囂張了一點兒。」

  奇芳見姐夫護短護到這種地步,不由得笑出聲來,轉念間,又想到一個人要愛另一個人到很強烈地步,才會有這樣的言行,不禁大為感動。

  「韶韶,上帝畢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親,還你一個鄧志能。」

  這時小鄧說:「燕和若去報警,你就吃不消兜著走。」

  韶韶猙獰地笑,「她才不會,她怕得要死。」

  奇芳說:「對,她怕布家知道。」

  鄧志能說:「韶韶你也太奸詐了。」

  奇芳佩服得五體投地,「韶韶,你真是武諸葛。」

  韶韶啼笑皆非。

  小鄧又說:「我看你得上門去道歉。」

  韶韶同意,「是。」

  奇芳又訝異得合不攏嘴,「什麼,一下子又低聲下氣?」

  韶韶看著奇芳,「所以你這人失敗,你怎麼不會轉彎,你沒聽過能屈能伸?」

  「韶韶,原來你這人如此虛偽。」

  「好說,不然怎麼出來混生活。」

  奇芳頓悟,「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討人喜歡。」

  「慢慢學,我來教你。」

  韶韶轉過頭去,「她們母女來幹什麼?」

  「區先生想見你,韶韶。」

  「他已經見過我。」韶韶不感興趣。

  「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線索。」

  韶韶抬起眼,「那是什麼?」

  「你還有親人在內地。」

  韶韶一震。

  「蘇阿姨特地來請你,沒想到會鬧得那麼不愉快。」

  「幾時?」

  奇芳問:「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見到燕和?」

  「怕?」韶韶冷笑一聲,「我怕的事極多,這一宗卻不包括在內,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職,我怕病魔折磨,幾時輪得到怕這種人。」

  奇芳看著她,半晌說:「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與少年,比我更不好過。」

  「不好過也已經過去,我反而磨練得比你們強壯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

  小鄧在一旁勸道:「訓導完畢沒有?一天也夠了,怕只怕奇芳消化不了。」

  韶韶發怔,「對不起,我一時興奮過度,沒控制自己。」

  韶韶向奇芳告辭,答應第二天再見。

  奇芳忽然沉著了,她說:「我也得為自己打算。」

  在路上,鄧志能問:「她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不過,她父親一定可以滿足她。」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鄧迷迷糊糊,「嘎,嘎,什麼事?」

  「母親生前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

  小鄧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

  「我開始覺得那不止是一個包袱,那是一個十字架。」

  「嗯,裡邊大有文章。」

  「大嘴,看樣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戲。」

  小鄧頷首。

  那戲目叫「萬里尋親」。

  小鄧陪著韶韶去區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準備,她料到區氏環境不錯,卻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夠住獨立洋房,家產就相當可觀了。

  可是母親不願意與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經生下奇芳,仍然堅持分手,何故?

  這樣決絕,卻不讓韶韶恢復本姓,又是何故?

  蘇阿姨先迎出來。

  她總是先身士卒,且永遠得不到功績勳章。

  鄧志能一個箭步上前,「蘇女士,你會原諒韶韶這個粗魯失禮的人嗎?」

  他遞上一盆小小的鈴蘭,香氣撲鼻。

  蘇女士歎口氣,「我低估了你們這些年輕人。」

  韶韶本欲怙惡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說過我不像我媽,後來一想,已經打了人,還待恁地,不如噤聲。

  為什麼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釋,她是為奇芳出氣,無論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說:「我願意向燕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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