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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黃太太很沉默。她駕駛技術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並不驚險。女人開車,就是這個樣兒。

  黃太太忽然問:「你愛玫瑰有多少?」

  我反問:「你認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了咪咪。」

  「不只那樣。」我抬起頭,「我愛她多於我自己。」自覺聲音非常悲涼。

  「她有否說過愛你?」黃太太小心的問。

  「沒有。」

  「你是否會以她的快樂為重?」

  我轉過頭瞪著黃太太,忽然暴躁起來,「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別在草叢裡打來打去,玫瑰到底怎麼樣了?」

  她把車停在我家門前,「你先回去吧,洗個澡,到我這裡來,我告訴你。」

  「好,我一小時後到。」我說。

  我提著行李上樓,取出鎖匙開了門。

  約是下午三四點鐘左右吧,屋內靜寂一片,只有音樂聲。我搖搖頭,大哥這人,偶爾有時間在家,也必然要聽音樂。

  我放下箱子,朝書房走去,書房門並沒有關攏,哀怨的梵啞鈴輕微地傳出來,我看到大哥坐在安樂椅中——慢著。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誰?

  我如五雷轟頂!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揚著臉凝視著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們的世界裡。

  我眼前漸漸一片黑,我明白了,為什麼一直找不到玫瑰,為什麼黃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與玫瑰在戀愛,就瞞著我一個人。

  我轉頭就走,行動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鎮靜,我到車房找到自己的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直駛往黃家,我將車速加到極高,沖黃燈、偷彎路。

  我已經死了,現在控制我行動的不過是我的神經中樞,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經死了。

  車子駛上黃家花園的草地停下來,我奔到大門前按鈴。

  黃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她看到我的樣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撐住門框,覺得暈眩,力氣彷彿已在路上用盡,人像是要虛脫似的。

  我閉上眼睛,輕輕說:「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嚎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溥家明?為什麼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頭大力捶打牆。

  黃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號陶大哭起來,蹲在地下,用手捧著頭,「為什麼是溥家明?」我反反覆覆地叫,「為什麼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馬上死掉,我寧願死掉。」

  黃太太抱著我,「家敏,你要往好處想,這兩個人都是你一生最親愛的人,你應該為他們高興——」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黃太太大喝一聲,「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對你恩重如山,你膽敢說出這種話來!」

  我已經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頭來,這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掙扎地站起來。

  「你要往哪兒去?家敏,你要往哪裡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說,「我想喝點酒,好好睡一覺。」

  「你在我們這裡休息,我來照顧你。」

  「呵是,」我點點頭,「我已經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來——」

  「我不應打擾你們。」

  「家敏,你別說這種話。」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開車,你不能走,」她堅決地說,「我求你給我一點面子。」

  我詫異地問:「你怕我去死?」

  黃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懼。

  「我早已死了,」我說。

  黃太太忽然落下淚來,她哭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怎麼都這樣?叫我怎麼辦好呢。家敏,你可別嚇唬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對不起我。」

  我歎口氣,「我要睡一覺。」

  黃太太真是天下間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給我喝開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摻了安眠藥。

  我很快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二點。

  客房的空氣調節得十分清新,靜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間洗臉洗頭洗身,刮了鬍髭,走出客房。

  黃太太並沒有睡,她迎上來。

  我說:「黃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視我,「我與振華商量過,你現在就住在這裡,天天與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過來。」

  「謝謝。」我說。

  「振華先睡了,他明天要開幾個會。」

  我說:「我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

  「跟我到廚房來。」

  她讓我吃三文治與啤酒。

  冰涼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訴自己:溥家敏,從今以後,你是一個死人,死人沒有喜怒哀樂,故此你要好好地過日子。

  「家敏,你好過一點沒有?」黃太太出現在我身後。

  我緊緊握住黃太太的手,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們待我真好。」

  黃振華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傳來,「溥家敏,你少對我老婆甜言蜜語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來。

  他們倆對我溫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來,我說:「我……我心如刀割。」

  黃太太說:「家敏,家敏……」

  黃振華說:「愛她不一定要佔有她,家敏,你應當明白。」

  我的眼淚汩汩而下。

  黃振華歎口氣,「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開導他。」

  我說:「不不,黃太太,你去休息,我一個人坐在這裡。」

  黃太太說:「別擔心,我是天下第一個閒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務,這些事若果我不包攬上身,我還做些什麼呢。」

  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在書房裡。」她站起來走開。

  我把頭伏在飯桌上。

  黃太太真是一個知書識禮,溫文有禮、體貼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會有這樣的成就,我還希祈些什麼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一百年後,我有沒有遇見過玫瑰,又有什麼分別。

  最主要是現在活得高興。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漸漸僵硬,但我沒有移動身子。

  我不能與大哥爭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罷了,我不能與他爭,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對玫瑰並無誠意。

  第二部  玫瑰盛放  (3)

  天亮了,我終於絕望地抬起頭來。黃太太是對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裡。

  稍後……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邊的護照,離開香港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我洗個臉,坐在廚房不動。

  黃振華起床了,「家敏,你怎麼了?你的屁股粘在了這裡?」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

  我跟黃太太說:「我想見一個人,你要幫我忙。」

  黃太太凝視我,「我知道,我已經叫了她來。」

  「什麼時候?」我一驚。

  「現在就到了。」

  啊,黃太太真令我感動。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來。

  女傭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咪咪站在門外。

  我上一步趨向前。

  咪咪有點憔悴,她眼睛略為紅腫,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因為她更瘦削了。

  我悲從中來,她是這樣的愛我,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毫無保留地愛我。我把她擁在懷內,臉埋在她秀髮裡,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說:「咪咪,我求你原諒我,並且嫁我為妻。」

  咪咪哭了,她說:「好好,家敏,我答應你。」

  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說:「咪咪,你不會以我為恥,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黃太太說:「不用解釋了。」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倆個人。

  我說:「我得找房子住,還有裝修、傢俱,我們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買婚戒。」黃振華說。

  咪咪什麼也不說,只是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胸前。

  我說:「黃太太,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我訂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黃振華說,「更生,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快開車送我上班。」

  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

  我對著咪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天氣已經轉涼,頗有秋意。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

  我握著咪咪的手說:「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那裡雪下得很大,我們穿得厚厚,到公園走,在湖上溜冰,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前後有花園那種,我們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你管家,我賺錢。咪咪,我們不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好。」

  「我們在這裡結了婚就走。」我說。

  「好。」

  「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好不好?」

  「好。」

  「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我已是一個死人,幸福與我無關,只剩無邊無涯的荒涼。

  我與咪咪絮絮說了整個上午的話,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應該記得,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與黃太太幫忙,一切進行得飛快,日子定好,酒席訂下來,衣服都辦齊,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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