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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他談淡地笑,「這種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連人都不見——」

  「吃你的飯。」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煙。

  「你已經有白頭髮了。」我惋惜。

  他順手摸摸頭髮,不響。

  「大哥,」我說,「外頭有很多漂亮靈巧的女孩子,願意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這樣容易解決?」

  我喃喃說:「恐怕現在連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還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見到的那個女郎——」

  「咪咪已經不錯了,」大哥說,「家敏,三十歲應該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潑我很欣賞,你別多花樣。」

  「可是今天這個女郎——」我低下頭,「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擬的。」

  「她有三隻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說不下去。

  想到黃玫瑰,我再也不能夠活潑起來,她的倩影漸漸化成一塊鉛,壓在我心上,我非再見她不可,為了我自己,否則我寢食難安。

  大哥離開了飯桌。

  我握著拳頭,準備明天再去見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傭人進來,對我說:「二少爺,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約好咪咪。

  一取起話筒,她就罵:「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個叫玫瑰的角落,我靈魂在那裡。

  「現在怎麼樣?」她問我,「你還來不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她問,「你聲音聽上去不對勁,我來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點不對勁,」我乘機說,「你別來了。」

  「我馬上來。」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很唏噓,我這顆無良的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如今心中已無咪咪的位置。怎麼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環繞她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陽,脫離了咪咪的軌道。

  我用手撐著頭,想到國語言情片中常出現的一句對白: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裡。

  當夜咪咪來了,穿著她一貫鍾愛的粉紅色,咪咪是一種單純粉紅色。

  她坐在那裡嘰嘰呱呱說了很多話,那些以前我認為很有趣的瑣事,現在只在我耳畔浮動,我神思著今晨見過的黑衣玫瑰。

  水靈的眼睛,略為厚重的嘴唇,與那顆永恆的淚痣,欲語還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飛出去老遠老遠,再也控制不住。

  我說:「咪咪,你該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與她冷淡一段時期,再把真相告訴她。

  咪咪十分不願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趕到黃宅去。

  大太陽天,女傭人來開門。玫瑰在客廳中用法文說電話,抬起頭來用眼睛向我打了一個招呼,我感到震盪。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滿足,我緩緩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說,「……是,八月二十四號,杜魯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觀,『祖與占』太好了,『柔膚』不能放棄,索性連『一個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  FIL  LE  COMME  MOI),據說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擊』……只好買一條法國麵包帶進去吃,是呀,沒時間吃飯。」她輕笑著掛了電話。

  我神魂為之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隻大金魚缸邊,低眼看到金魚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經走到我身邊,她說,「這些魚養得熟了,就像孩子們一樣,淨愛討東西吃。」

  我側身看她,她的長髮柬在腦後,鬢角長長地襯在雪白的皮膚上,仍然沒有化妝,那種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膚,像瓷器。

  我喉嚨乾澀,全身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說:「看杜魯福的電影,不叫我?」

  她詫異,「你也喜歡杜魯福,家敏?」

  我歡愉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麼動聽。

  家敏,她如此親切地呼喚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歡『亞黛爾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裡,我隱約看到了黃振華。

  「過來坐,這麼早,吃過早餐沒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擺著一份簡單的西式早餐,餐具卻是白地起金邊的羅臣科,刀又全屬銀製,她取起茶杯說:「我節食已經有三年了,有一個時間,在養了孩子之後,胖得簡直不像話,嚇死自己,到最後不得不咬緊牙關,下個狠心——到現在我已三年沒有喝過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輕笑,「女人對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對她們就會狠心。」

  我暢意地看她的姿勢,聽她說話。

  「你今天來是告訴我,你已決定替我改造這間屋子?」

  「啊,是,黃先生已將屋子圖紙給我,但我恐怕你要暫時搬出去住呢。」我說。

  「自然,這裡恐怕會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權交給我裝修?」

  「全權,除了那間書房。」

  我想問什麼,但終於忍住,怕得罪她。

  我說:「我把圖樣設計好了,交你過目。」

  「你對舊書畫熟不熟?」她問。

  「我有個大哥對這類東西很在行,怎麼?想買點字畫?」我非常樂意幫助她,「黃先生寫字間那張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貴哩。」她說。

  「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齋。」她繞著手,靠在門框邊。

  這是她喜愛的姿勢,額角與肩膀靠在門框,繞著手,一副嬌慵相,這種姿勢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說,「我去換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雖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顯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長髮編成一條粗辮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雙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邊。

  「你開什麼車?」

  「不下雨的時候開一輛摩根跑車。」我說,「今天不下雨。」

  她說:「這樣的天氣用開篷車,也未免太熱了。」

  我漲紅了臉。

  她微笑,「下雨呢?開什麼?」

  「開日本小車子。」我問,「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開一部雪鐵龍。」她說,「坐我的車子吧。」即使是一個命令,也千回百轉,說得似懇求。

  我無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車子。

  我們在集古齋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盡我所知,一件件解釋給她聽。

  她問:「為什麼在那麼多名家當中,溥心畬的畫那麼便宜?」

  「這可是要問專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錯,可以買。」

  「用來裝飾公寓?大哥會說我不敬。」她笑說。

  我們又去逛了一條街,她買了兩盞很漂亮的舊水晶燈,說:「配家裡那兩盞,就比較壯觀,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著。」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裝修,但又要保存原來的樣式。換句話說,她要一間來自舊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樸更精緻。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個美女的心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開車送她回家,約好一個星期內給她看看草圖,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後見她,只說約她去朋友家看畫。約女孩子我從來不緊張,但這次卻舌燥唇乾,手足無措。她一點頭,我便會雀躍,她如果搖頭,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應了我。

  我腳踏在九霄雲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發上,呆呆地想方纔的情況,每一分鐘都值得回憶。

  我怵然而驚,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戀愛,我已經愛上了黃玫瑰!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鼻子發酸,我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我認識過無數的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個具條件的王老五,無數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我在她們之中選了咪咪,一個無論家世學歷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從頭到尾,我並沒有愛過她,我們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們沒有戀愛,愛情是另外一件事。

  現在我知道了,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一件事。

  我轉個身,石像似地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壓得漸漸發麻,但是不想轉動。

  我嘗到這種滋味了,可憐的我。

  我將臉埋在雙手中,可憐,昨天之前的我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現在我的呼吸卻似乎像一條線般懸掛在玫瑰的手中。多麼不公平,但我卻為這種痛苦歡愉。

  大哥下班回來了,如常深色的西裝,他將公事包輕輕放下,見到我躺在那裡,詫異問:「怎麼沒出去?」

  我不響。

  他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仍然不響。

  女傭人過來,「二少爺,電話。」

  我嗚咽道:「我不聽。」

  「家敏,」大哥笑說,「你怎麼了?」

  「二少爺,是一位黃小姐。」女傭人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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