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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永實,你自動棄權好了,我不甘心。」

  「芳契你這樣做是對公司不忠。」

  芳契不語。

  「當然,許多大義滅親的人還萬世留芳,但為著兩棵樹……你自己想清楚吧。」

  「永實,」芳契蹬一蹬足,「你不幫我?」

  永實長歎一聲,「你搞什麼鬼,我們應當籌備婚禮,找一個度蜜月的地方,佈置新居,芳契,別浪費時間。」

  「我答應過光與影。

  「我對光與影這三個字忽然起極端厭惡,芳契,你是地球上一個凡人,你有你卑微的責任要履行,一時任性,會連累你上司下屬,以及整個公司的聲譽,你會吃官司,相信我,華光會鄭重對付你。」

  芳契呆半晌,「好,我辭職,我以獨立身份寄上我的報告。」

  「也不可以,這個計劃資料是高度機密,你不能擅取文件。」

  「關永實,你太討厭。」

  小關反而笑了,「你問我意見,我老老實實作答,錯在哪裡?」

  「永實,請你支持我。」

  永實凝視她良久良久。

  幾次三番要開口再次勸阻她,掀動嘴唇。又把言語吞下肚子,終於他說:「好,我們一起做這個報告。」

  芳契緊緊擁抱他,「我會記得你的好處。」

  「可能我倆要埋頭苦幹一個月,」永實叫苦,「又沒有酬勞,發神經的可能是我。」

  「你放心,良友號裡一定有資料。」

  永實扶著她雙肩,「我還癡心妄想,以為我們終於有點兒私人時間了。」

  「良友號辦事能力不錯,來,我們聽聽它的意見。」

  芳契拉住永實的手,搖一搖。

  永實不肯鬆開她的手,他們就這樣在小小的公寓狹窄的廳房裡手拉手一邊散步,一邊討論細節。

  「用匿名信好了。」

  「那多窩囊。」

  「目的一樣可以達到。」

  「那我倆同居算了,何用結婚,多此一舉。」

  永實哪裡說得過她,「好,我倆雙雙向華光辭職。」

  「永實,真奇怪,經過這件事後,我整個人的價值觀都變了,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此刻微不足道,相反地,從前沒有注意的事情,此刻才覺得可貴。」

  許多人在大病一場之後也有同樣的感覺。

  「來,我們開始工作吧卜

  芳契向良友號下一道命令,「搜索資料:毀林建設的不良後果。」

  良友號回答:「搜索開始。」

  芳契與永實靜靜等待。

  良友號一定儲藏著最豐富最周詳的資料,光與影他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他們必定用最先進最優秀的儀器工具做了一個驚人準確的報告。

  芳契抬起頭笑,「太壞我們不能這樣做論文。」

  「嘖嘖嘖,勤有益,戲無功。」

  良友號打出答案:「我只擁有簡單的全球性資料。」

  這已經不簡單。

  芳契與永實對望一眼,立即說:「請告知」。

  他們倆一直坐在書房裡,不倦不渴不餓,閱讀良友號打出來的圖文。

  天濛濛亮了,芳契問:「挽救地球的感覺如何?」

  永實抬起頭來,「電腦紙沒有了。」

  「一會兒我打電話去文具店訂購。」芳契掏出一支香煙。

  她看著窗外魚肚白的一角天空,沉默良久。

  永實說:「事情真的相當嚴重。」

  「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積、旱、澇、風。雹增加,氧氣量大減……這樣下去,我們還剩多少年?」

  「問良友號。」

  良友號答:「即刻盡速進行補救工作。」

  芳契說:「一會兒我就出去買幾棵樹苗回來。」

  永實說:「種速生樹,刺槐與白楊。榆樹與水仇,還有木棉也長得快。」

  「把百科全書取下我們來研究一下。」

  芳契端張椅子,站上去,抬高手,不料腳步不穩,一滑,自椅上跌下,幸虧永實眼明手快,連人帶書把她接住。

  芳契這才學著永實的語氣與聲音說:「那女人或許有點兒衝動有點兒笨,但是我愛她,順著她意思令她高興,又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

  永實一怔。

  她正確地讀出他的心聲。

  永實不出聲,過半晌,笑笑,「我去做咖啡。」

  等於默認。

  芳契放心了,有伴若此,夫復何求?

  他肯忍讓她,與她共進退,已經足夠,從此以後,也只得他同她相依為命罷了。

  芳契見過太多的丈夫要證實妻子無能,又見過太多妻子要證實丈夫無良,然而兩人始終不分手,連這點兒自尊都失去,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芳契知道永實永遠不會這樣對她。

  他喃喃說:「我也有我的毛病。」

  「那是什麼?」

  「我堅決愛老女人。」

  「喂喂喂,我正當盛年,剛剛成熟,說話好聽點兒。」

  那一天早上,他們上去向華光機構辭職。

  老闆一口拒絕,才問原委。

  芳契只是說:「現在是我為家庭出點兒力的時候了。」

  「你,做家庭主婦?」老闆笑得彎腰。

  芳契有點兒憔悴,她緊繃著臉,握住拳頭:我一定要學。

  華光高級職員離職照例需要三個月通知,她老闆說:「九十天後你會哀求我半價讓你回來。」

  芳契說:「你收下信再說吧。」

  她收斂了笑容,「公司已經改了政策,凡是收到辭職信,一律不追究原委,不挽留人才。」

  公司越做越大,規格越來越嚴,人情味盡失,不像從前,似個大家庭,事事有商量。

  芳契淡淡的感慨好景不再。

  永實沒有退縮,「這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事業。」

  「好吧,我替你把信轉到總公司去。」她停一停,「你呢?芳契。」

  芳契笑笑,「我同他共進退。」

  「恭喜恭喜,你們終於解決了所有問題。」她笑著與他倆握手。

  是的,芳契看一看永實,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讓人事部替你計算細則。」

  永實與芳契站起來。

  「有空來探訪我們。」

  走到門口,芳契說:「我們兩個都失業了。」

  「怕不怕生活成問題。」

  「什麼?」芳契深深吸一口氣,「你家沒有橡膠園?」

  「橡膠都在馬來西亞,你搞錯了。」

  「我倆何以為生?」芳契驚惶。

  「我不知道。」永實看到她眼睛裡去。

  芳契一臉是笑意,「噫,這麼大的考驗,不知如何過關?」

  說笑管說笑,離開工作十年的崗位,芳契總有若干感觸。

  高敏匆匆追上來,「你們兩個慢走。」

  芳契轉過頭來:

  高敏大惑不解,「為何離開我們?十載情誼,一筆勾銷,不是為著什麼蠅頭小利吧?」

  芳契黯然,「我自有不可告人的難處。」

  「你這一走會影響士氣,人人都會想,我也受夠了,她能走,為什麼我不能走?」

  「我不是你的眼中釘嗎?現在你可耳目清涼了。」

  「你有什麼資格刺著我,呂芳契,你專門就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芳契點點頭,「聽,肺腑之言都出來了。」

  高敏說真話:「我會想念你,芳契。」

  「我也是。」芳契與她握手。

  「你還沒有把那個秘方告訴我。」

  「秘方?」

  「你可是親口答應過我的。」

  「呵,青春的秘方。」

  「說呀。」

  芳契向站在一旁的永實呶呶嘴,「認識一個年輕的男朋友。」

  高敏本待說不信,想一想,又深覺得有一定的道理,正在思慮,芳契已經與永實乘電梯下去了。

  高敏問老闆:「他倆緣何辭職?」

  老闆笑:「也許人家打算把餘生所有的時間用來度蜜月。」

  永實與芳契還有旁的事情要忙。

  他們花了三天時間整理報告,署名的時候,芳契不讓永實佔一分。

  永實還抗議:「小姐,我花的心血恐怕比你多。」

  芳契搖搖頭,她不想永實擔太大的干係,她悄悄地註腳:報告內容任何一部份都歡迎複印引述刊登。

  他們把它釘裝好,托速遞公司寄出去。

  芳契鬆出一口氣。

  永實說:「有些圖片與資料,不是我們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識貨的人一看就知道並非危言聳聽。」

  「好了,好了,我們可以去結婚了。」

  關呂兩族的家長親友同聚一堂觀禮,芳契與永實大筆一揮,簽妥證書。

  證書年齡一欄上仍然登著他倆的真實歲數,芳契莞爾。

  他們舉行了一個小小茶會,切完蛋糕,芳契躲在園予一角,正預備享用,永實走過來,輕輕在她耳畔說:「瞞不過我。」

  芳契一怔。

  「你不是那個呂芳契,你沒有百分百還原,所以你欠下光與影一筆人情,非努力償還不可。」

  芳契睜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你知道的,」永實微笑,「我是你丈夫,我也知道。」

  「有什麼分別,說說看。」

  「隨便舉一個例子,三年前你不是跑去穿耳孔?」

  芳契伸手摸耳珠。

  「對了,耳洞呢?」

  芳契不敢作聲。

  永實笑:「知道你的心態同一般女子差不多,倒是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真的瞞不了十年八年,瞞三五載也是好的,唯有在這方面,心甘情願地認低伏小。

  芳契笑了,「你不介意吧?」

  「幸虧差別不顯眼,算了,放你一馬,記住這是皇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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