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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她同情他說:「原來你也有煩惱。」

  「真的,」芳契笑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少女問:「我應不應該跟他走?」

  照說,成年人不會直接了當地回答此類問題,以免將來被人抱怨責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厭倦了做一個模稜兩可的虛偽人。

  她忽然衝動地揮舞雙手,大聲說:「走,跟他走。」

  一對年輕人愕然。

  「管他們呢,現在不走,還待幾時,將來有變化,將來再說。」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號立刻歡呼一聲。

  他女朋友怯怯地問:「萬一有什麼變化,人生地疏,可怎麼辦?」女孩子恆古擔心的都只有這點。

  「屆時不曉得你甩掉他,還是他不要你?大可從頭來過,在本家,在異鄉,感情問題,都得要你獨自承擔,誰也幫不了你,走吧,把握現在。」

  二十八號伸出手來,與芳契緊緊相握,「謝謝你,我們明白了。」

  少女雙眼閃著淚光,與芳契擁抱。這下子連芳契都覺得心酸。

  人家母親怎麼想,恐怕會追殺呂芳契。

  年輕人走了,芳契才覺得適才大膽發言,太過魯莽,換了是從前,她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做,呂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於色,克己復禮,因此放棄許多快樂的機會。

  回想起來,她從來未曾擁有過。

  所以才鼓勵他人率性而為。

  年輕、漂亮、充滿活力,卻一無所有,想得到的東西,都要付出時間精力爭取。

  智慧被困在這樣一個身軀這中,無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長沙發上,漸漸疲倦,眼皮沉重,一連打好幾個呵欠,慢慢睡著。

  但是耳朵卻仍然半醒,她聽見四周圍許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聲,嬰兒哭泣聲,傭人同傭人爭吵聲,電話鈴,門鐘,流行曲,汽車喇叭聲……清清楚楚,住慣這個城市,也不覺這些噪音有什麼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榮,芳契天天在同樣雜聲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長長歎出一口氣,胸口像是鬆動得多,兩隻手互握擱在胃與腹之間的位置。

  「他們說,女性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讓她再考慮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來要求我們把她調回來。」

  「我想她已經想清楚了,來來去去,她不過是為著一個關永實。」

  芳契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動彈,她覺得詫異,原來移動手腳需要這樣大的力氣。

  她懦動嘴唇,「光與影,」她想叫他們,她太清楚除出他們兩個不會有別人。

  「芳契,我要你聽著,這次把你調校回原狀,是有條件的。」語氣頗為嚴肅。

  天,不是要我殘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是漢奸。

  「芳契,不要激動。」

  那麼,把你們的條件說出來吧。

  「你要答應我們,盡你的力量保衛地球上生態平衡。」

  第九章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慮一如少年測驗時看到不懂的試題,一方面她暗暗罵自己多事,本來可以好好做人,許什麼鬼願,現在卻要付出代價做回自己。

  「你們絕對不能只顧眼前暫時收益而盲目毀壞林木。」

  「好,好,」芳契說,「我試試重新提倡植樹節。你們找錯人了,光與影,我說過一千次,我只是一間華資公司營業部的中級主管。」

  「稍遲你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樂意效勞,畢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體恢復原狀是不是?」

  芳契靈光一現,不不不。

  「什麼?」

  「你瞧,你瞧,她又後悔了,她又有餿主意了,我早說過,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機會幫我們設立一大片速生樹林。」

  「呂芳契,你想怎麼樣?說吧。」

  芳契忽然想一個童話故事,一個農夫,無意中得到三個願望,苦苦思索,該要些什麼金銀財寶,熬到半夜,肚子餓了,他說:「我希望有香腸吃。」剎時間,面前出現一條香腸,農婦見丈夫浪費一個願望,生氣,把香腸丟過去,說:「我希望香腸長在你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腸長到農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後一個願望當然是:「希望香腸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覺可笑可歎。

  人類唯一可愛處,也許就是這一點點愚憨,天良未混。

  光問她:「笑完沒有?」

  影說:「把壞消息告訴她吧。」

  光兌:「新陳代謝這樣調來調去,會有不良影響。」

  猜也猜得到,生命會縮短,是嗎?

  「短一點點,你不會注意到。」

  芳契說:「我比關永實長五歲,我只希望,我能夠同他一樣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們的思想,但白說,二十八號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來嗎?」

  「我不管,」芳契固執他說,「請把我的生理鍾數撥到與關永實一樣。」

  「即刻?」

  馬上,明天就得見功,否則前功盡廢。

  「呂芳契,你真麻煩,開頭就該這樣許願。」

  開頭誰知道願望會成真。

  「這是最後一次為你服務。」

  「芳契點點頭。

  「記住你的諾言,還有,下不為例。」

  「讓她好好睡一覺。」

  芳契的身體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離境界,她夢見自己站在小小山崗上,向光與影依依不捨揮手說再見,她的手與腳都是細細的,約只有七八歲模樣。

  身上穿一襲白色藍綱條的海軍裝裙子,對,母親從來不讓她穿皺邊粉紅色有蝴蝶結釘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軍,所以芳契下意識恨她,因她不讓女兒走捷徑。

  小芳契轉過頭去,盛年的母親就站在她身邊,她氣餒了,輕輕把細力的手伸過去,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遠不會忘記山崗上天空的顏色,那種明亮的紫藍色簡直不是地球上應有的色彩,她與母親愉快地抬頭仰望特殊的景色。

  夢境結束,芳契沒有醒來,她繼續想睡。

  她當然聽不見大姐與小阿囡在她門口不住按鈴。

  「事情好像不對。」

  「媽媽,我去找鎖匠。」

  「別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裡面。」

  小阿囡說:「也許有朋友在,她不方便開門。」

  「這又不是學校宿舍,有什麼相干。」

  「外婆說阿姨這一陣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歎口氣:「我打算把你外婆接來同住,免她一個人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正在門外議論紛紛,身後傳來聲音,「我有後備鎖匙,我來開門。」

  兩母女轉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神情略為憂鬱的男生站在她們身後。

  小阿囡先活潑他說:「我知道你是關永實。」

  關永實欠一欠身,掏出鎖匙來,打開了大門。

  小阿囡很關心:「阿姨沒事吧?」

  關永實一個箭步進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見芳契躺在長沙發上,面朝裡,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輕微但均勻的鼻鼾聲一下一下清晰可聞。

  小阿囡先笑出來。

  大姐抱怨,「睡得這樣實嚇死人。」

  關永實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應酬喝多了。」

  他進房去拿一條薄毯子,輕輕替芳契蓋上。

  然後以半個主人的姿態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賣老,帶著不經意的口氣說:「多虧你照顧她。」

  關永實不想她們母女看到芳契的變化。很樂意引她們顧左右言他,「芳契也對我很體貼。」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倆十分相配。」話說一半,又問,「是家裡不贊成?」

  「不,家裡覺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勝多多。

  「那還等什麼?別以為大把時間,慢慢不遲,芳契的生育年齡會過去,歲月無情,留點兒神的好。」

  永實歎口氣,「大姐,你說得對,看我帶了什麼來。」他自外套裡袋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

  小阿囡說:「呵,訂婚戒指。」

  永實打開盒子,是一枚晶光閃閃的紅寶石,「她不答應你們可要幫我一把。」

  「還不答應?」大姐笑,「我沒見到這樣的戒指已忙不迭點頭。以前種種蹉跎是因為姻緣未到,我有種感覺,你倆時辰已屆。」

  小阿囡問永實:「你打算跪下嗎?」她覺得很浪漫透頂。

  「她喜歡怎樣就怎樣。」

  「你會讓她繼續工作?」小阿囡問。

  關永實笑,「芳契是生力軍,不讓她做,行嗎?」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連退休的指望都沒有,更加無以為繼。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說:「那麼,我要叫你一聲姨丈了。」

  「當然。」

  大姐站起來,很覺安樂,這張來回飛機票花得值得,「我們走了,你同芳契說,我們等她吃晚飯。」

  「她如果夠精神,我同她一起來。」

  永實送大姐出去,大姐經過長沙發,想去把芳契的身體扳過來,永實連忙出手阻止,「讓她去,大姐,讓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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