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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尹白勉強地笑,「我此刻也並非不快樂。」

  這時沈藍及沈玨由房內出來,看到韓明生,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他,「是四姐夫吧,我們是五妹六妹。」

  韓明生抿嘴同尹白說:「你怎麼不叫我姐夫。」

  尹白搖搖頭,「錯,不能叫,你只是我的二妹夫,你同沈藍沈玨多談談,大家有一半外國血統。」

  沈藍馬上張大雙眼,「姐夫,你另一半從何而來?」

  尹白笑不可抑。

  正在這當地,韓明生的另一半從書房出來,見到場面熱鬧,沈藍與韓君交頭接耳,一見如故,不曉得說些什麼,雖不自在,也只得微笑相對。

  尹白不想她難堪,便說:「有要緊事的人可以先走。」

  只看見沈玨舉起手,「姐夫要請我們出去吃冰。」

  尹白有點意外。

  描紅叫:「尹白,你也來。」

  「不,我要等一個電話。」尹白不願意再對著韓明生。

  描紅誤會,輕輕問:「誰?」

  尹白笑,「眼睛有點紅,剛才同大人訴什麼苦?」

  描紅不語。

  再一看,韓明生已經率領著妹妹們下樓,尹白連忙推描紅一下,「還不快追上去。」

  沈太太見她們都走了,便說:「簡直象聯合國一樣。」

  沈先生問:「尹白為什麼不去飲冰?」

  尹白答:「忽然有點倦,精力不能同她們比。」

  「真誇張,大三歲而已。」

  「母親你不知道,三年前我還打得死老虎。」

  沈太太道:「剛才描紅說,韓明生把房子及財產都寫了一半給她。」

  尹白答:「對妻子好是應該的。」

  「描紅剎時間什麼都有了,她打算過年時接父母出國旅行。」

  「是的,描紅好本事。」沈先生連忙說:「尹白也本事。」

  是的,尹白點點頭,「我也本事。」

  人人都有生存的一套本領,各自意願不同,所圖亦異,但是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尹白轉到廚房去,做了一杯冰茶,獨自啜飲。

  沈太太輕輕問丈夫:「尹白心裡到底怎麼想?」

  「不怕的,我女兒這樣的人才,一定有更好的歸宿。」

  尹白似有所聞,轉過頭來笑一笑,她父母連忙噤聲。

  過一會兒沈先生又說:「不是偏心,七個女孩兒當中,我認為尹白最漂亮。」

  「奇怪,沈國武,我也這麼想。」

  沈藍與沈玨拖得很晚才回來,她們順道到遊客區逛去了,毋需導遊,比較起來,青紅兩人膽怯得多。

  回來之後,一逕取笑「描紅姐真的好緊張姐夫」,然後在書房打地鋪就睡了起來。

  尹白推門進去想問她倆可需要些什麼,一看,她們已經熟睡,真似沒有一點心事,微聲扯著鼻鼾。

  尹白扭熄了燈。

  只大了幾年,尹白忽然發覺,她需要記住的人與事太多,需要忘記的人與事也同樣多。

  第二天她起的晚,沈太太跟她說:「台青來過電話了。」

  「為什麼不叫我,」又不是昏迷,只不過睡著,「說什麼?」

  「很好,很想念你,聖誕時請你無論如何到紐約走一趟,她與沈翡翠聯絡好一起過節。」

  尹白微笑,「這主意聽上去不錯。」

  「還有,沈藍與沈玨出發到新界看風景。」

  「這兩個孩子,講好要送飛機的。」

  「她們稍後自己會去,說要爭取時間。」

  尹白忽然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尹白確需自勉,她幾個姐姐妹妹全是折枝派高手,她不能再逍遙蹉跎下去。

  尹白徵求母親的意見:「古人詩句:意境之美,無以復加,是不是?」

  尹白找到韓氏伉麗的時候他們正在頭等牌子前送行李進艙。

  尹白故意在一個距離外看他倆,真是一對壁人。

  描紅的面孔化淡妝,直髮掠在耳後,只戴一副鑽石耳環,上身一件窄腰身外套配寬腳長褲,完全是一種四十年代味道,身段修長優雅,斜斜地倚在韓明生的肩膀旁。

  一共七件整套的名貴行李。

  尹白這才發覺韓明生的經濟條件要比她想像中的好若干倍,這件事對描紅來說都恐怕是件意外之喜。

  韓明生看到尹白,連忙招手,尹白便慢慢走過去。

  韓君問:「還有兩位呢?」

  尹白說:「不管她們了。」

  描紅走過來,尹白髮覺她妝扮細緻高貴如經優秀的美術指導精心指點,無懈可擊,無論是皮包手錶腰帶鞋子,都配得恰到好處,可知韓明生真的眷顧她,他立心要補足她以往的不足。

  尹白覺得非常大的安慰。

  「時間已差不多。」

  尹白點點頭,「咱們後會有期。」

  韓明生一手挽著妻子的大衣,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向尹白揮揮手,進去了。

  尹白低下頭往回走,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尹白一回頭,原來描紅又出來了,兩姐妹怔怔無言對望片刻,終於擁抱在一起,描紅把整張臉伏在尹白肩上,也不顧糊掉胭脂。

  良久描紅才抬起頭來再一次進去。

  尹白知道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回頭。

  「姐姐,姐姐!」一路有人追上來。

  尹白知道是那兩個淘氣鬼到了,果然,沈藍與沈玨兩人曬得鼻尖通紅,知道來遲了,做出一連串怪表情以示歉意,但隨即又把這件事丟開說別的,原來她倆已經買了船票到澳門去。

  尹白聽到一半沒聽到一半,奇怪,她正在想,怎麼整個飛機場的人面都像是見過似的,尹白隨即恍然大悟,對了,大概他們也像她一樣,整個夏天來此地迎送親友數十次。

  尹白轉過頭來溫和地對沈藍說:「別玩得太瘋,當心中暑。」

  讓她們歇順了氣,在附近用過日本菜,才送她們回家。

  當晚兩個大孩子就趕到澳門去玩耍。

  尹白寂寥地坐在書房中出神。

  沈太太安慰她,「將來你可以去看她們,她們也可來看你。」

  尹白搖搖頭,「不一樣的,像描紅,我簡直不認識她了。」

  「她們遲早會長出翅膀來飛走,我們這裡不過是第一收容站,你不會黑心到想她們一生滯留在此地吧,只有極無出息的弱者才會叫人照顧一輩子。」

  「母親,只有我一人依然故我,不知是悲是喜。」

  「你早已長足,還想怎地?」

  尹白只得笑了。

  第二天她陪父親回醫院複診,證實沈國武身體已告康復,無礙長程旅行,父女愉快地回到家裡,沈太太卻說,有一位小生,在門口等足一小時有多,認為尹白故意失約,悻悻而去。

  尹白不禁叫苦:「我並非故意,實在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太亂,不能兼顧。」

  沈先生緊張的問:「小生血統是中是西?」

  沈太太懊惱地答:「百分百純種國粹。」

  尹白啼笑皆非。

  沈先生說:「尹白,叫他回來呀。」

  尹白光火,「這樣沒有耐心,要來何用。」

  沈太太說:「他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叫劉曙唏。」

  沈先生連忙附和:「哎呀,好得不得了,多麼正氣。」

  這並非好現象,家人越是關心,越顯得這件事是個問題。

  尹白細細算一算自己的年紀,真要命,才二十五歲零七個月罷了,父母已把她當作考不出的老童生,家庭的團體壓力恐怕會促使她搬出去住。

  接著幾天,尹白索性與藍玨兩妹暢遊香江,特地租部開蓬車,在公路飛馳,曬得面孔手臂金光四射,晚上還換上跳舞裙子,到各大夜總會觀光。

  兩個小外國人沒有任何思想包袱,開心得什麼似的,歡樂情緒連帶感染了尹白。

  她們逛女人街、看午夜場、坐冰茶鋪、上山頂、坐帆船,無所不至,每天只睡幾個鐘頭,第二早揉眼睛,又再出門。

  三天後變成老香港。

  「劉曙唏找過你。」

  「我不在家。」

  沈太太不予置評。

  「內地親戚知道藍玨兩人的行程了吧。」

  「尹白,你不如開一家公關公司,專門打理姐妹團事宜。」

  尹白只是笑。

  「描紅找過你兩次。」

  「她平安就好。」

  「聖誕節她會去溫哥華看你。」

  「這將會是個熱鬧的聖誕。」

  可惜描紅已與台青言和,不再吵嘴打架,氣氛略遜。

  最後相聚的一日,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門的,車子先把沈藍沈玨送到車站,繼而載沈國武夫婦及尹白到飛機場。

  沈太太歎口氣:「終於成行了。」

  尹白感激父母在這個暑期無限忍耐支持,不然,她何來力量支持妹妹。

  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她們不得不各散東西,但至少尹白憑她一己的力量,曾經把她們抓在一起一段時間。

  這可能是她畢生最偉大的功績。

  經濟客位中座一排四個位子,只得他們三個人坐,尹白撿到便宜,不勝歡喜,馬上取過毯子枕頭,倒下來睡覺。

  沈太太擰擰頭,「她說她沒有變,其實變得最厲害是她。」

  沈先生答:「三個月前她還是一個自我中心兼驕縱的女孩。」

  尹白抬起頭來,「我仍然是。」

  「睡吧。」

  隆隆引擎聲有催眠作用,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滅間,忽然莫名其妙的悲從中來:飛機已經升空,離開原居地,也就是離開一切根基,務須從頭再來,尹白首次真正瞭解到描紅及台青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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