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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那時候小,只覺得害怕,隱隱約約知道父親或許會離開家庭。

  一個深夜,尹白睡醒,看見客廳的燈火還亮著,她躡足偷聽大人說話,只聞得母親說:「尹白歸我,你走好了。」

  小小尹白立即撲出去抱著父親的腿痛哭,仰起臉蛋,拚死命哀求:「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離開我。」

  她父親哭了,母親亦哭,一家哭到天亮。

  父親還是出去了,但稍後旋即返家,之後,電話與那女子都銷聲匿跡。

  尹白一直把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才提出來溫習一遍。

  尹白落下淚來。

  描紅不知就裡,只為尹白同情心豐富,這方面,她不能同姐姐比,姐姐真是個熱情的好人。

  尹白佩服母親,她一直像患失憶症,絕口不提此事。

  故事還有條尾巴。

  過了差不多一整年,尹白有次因事上父親辦公廳,在傳達室等,父親沒出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卻走過來細細打量她。

  尹白本能地展開笑容。

  那女子相當年輕,容貌秀麗,氣質也很雍容,問道:「你是沈尹白嗎?」

  尹白連忙站起來,「請問您是哪一位?」

  那位女士牽牽嘴角,聲音落寞,「我是誰,並不重要。」

  她摸一摸尹白的前額,轉身離去。

  孩子們心靈空明,第六感特強,尹白一剎那明白她是誰,怔怔地坐下。

  跟著,父親出來了,尹白並沒有提起那位女士,尹白同什麼人都沒有說過,轉眼十多年。

  到了今天,她忽然忍不住,把秘密告訴描紅。

  描紅低著頭無限唏噓。

  尹白去找母親,沈太太坐在露台的籐椅子上,看到尹白,轉過頭來笑。

  尹白擁抱母親,她倆總算險勝,只留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傷疤,台青母女卻沒有這麼幸運。

  不過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台青已經成年。

  台青獨自猶坐書房飲泣。

  尹白考慮一下,養兵千日,用兵一朝,一個電話拔到紀敦木那裡,叫他好生哄撮台青。

  尹白同父親:「細節如何?」

  「那邊那幢洋房仍屬台青所有。」

  尹白鬆口氣。

  「學費與生活費也早已匯到銀行。」

  沈先生歎口氣,「你同台青說,父親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亦渴望得到快樂,叫她原諒他。」

  這番話,分明是對尹白而說。

  尹白忽然間:「你快樂嗎?」

  沈先生微笑,「我極愛你,尹白。」

  尹白感激地說:「我知道,父親。」他愛女兒多過愛自己,且以行動證明這點。

  稍後紀敦木應召而來,沈先生開門,見是他,相當諷刺的問:你找誰?」

  「沈小姐。」小紀含糊的答。

  「哪一位沈小姐。」

  尹白不得不挺身而出,「我。」

  紀君才能進來。

  尹白示意小紀到書房去。

  沈先生同妻子說:「香港人永遠要吃虧點。」

  借題發揮得也有點道理。

  過一刻紀君出來說:「我與台青出去兜兜風。」

  尹白象家長似點點頭批准。

  描紅在他們身後說:「溫室嬌娃,不堪一擊。」

  第八章

  人不吃苦是不會長大的,這次台青能夠避開戰場,不用目睹父母互相殘殺,應當慶幸。

  台青散心返來,雙眼如核桃般腫,全身水份象都已經湧到面孔上,花容大為褪色。

  她對尹白說:「紀敦木說他永遠陪我,天涯海角,在所不計。」

  呵這樣說來,小紀倒是真心的。

  台青又說:「現在我只剩下姐姐你同他了。」

  「胡說,你爹媽永遠是你爹媽。」

  「等他們鬧完這一場,我已經三十歲。」

  三十歲,對年輕女孩來說,三十歲是人類年齡的極限,活過那個年紀,應同化石差不多,連冰淇淋都沒有資格吃了。

  看樣子台青與小紀確有緣份,不是發生這件事故,紀君還得盲目兜圈,此刻台青傷心欲絕,精神渙散,造就了紀君。

  晚上,台青蜷縮在床上,猶如一隻小小白老鼠,描紅過去同她說:「人生在世,焉能不見生離死別,我老實同你說,本來我有一個哥哥,在那個十年,患染肝炎,得不到醫治,沒能活下來,你這一點小小打擊,算是什麼呢。」

  台青一時沒有說話,但漸漸伸直了身子,恢復正常姿勢。

  過兩天尹白收到了回信,從文萊寄來。

  信用英文寫:「我也是沈小姐,但已經同一位區先生結婚,」看到這裡,尹白太息,哎呀,已經變成魚眼睛了,緣何急急嫁人?她讀下去:「收到你們消息,十分興奮,以後切記繼續聯絡,我父母問候你們的父母,寄上近照若干,我今年二十七歲,應是你們老大姐,沈翡翠字。」

  尹白心頭一熱,趕緊把信派司給台青與描紅。

  照片中的沈翡翠臉容豐滿,抱著一個可愛的女嬰,尹白叫「嘩,原來我們已經做了阿姨長遠了。」

  沈翡翠在族譜上圈出她的位置,她是尹白大表伯的女兒,另外注著:家父在汶萊鎮天然氣公司任工程師,區君是他下屬。

  另一張照片是闔家在鎮上回教寺院門口拍攝。

  沈太太說:「看樣子生活過得很好。」

  「是呀,太祖公在天之靈應深感快慰。」

  沈氏夫婦笑了。

  由描紅回了信。

  這幾個月,描紅的進步與收穫最大,現在她每天學打字,這種技巧,只需要專心注時間下去練,沒有不成的,三兩個星期就運鍵如飛,倒顯得尹白外行,她一向沒練成指法,只用頭三隻手指。

  尹白當然盼描紅青出於藍,青勝於藍。

  信寫好了交尹白過目,文法有點彆扭,但並沒有錯,尹白不喜改動人家的原稿,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改來改去,誰曉得會不會改掉一個莎士比亞。

  台青過來伸手要求看描紅的作品,尹白覺得這種良性競爭無可厚非,便交給台青。

  台青早已不敢小視描紅,卻還詫異這封信的水準奇高,描紅把外文控制得十分到家,字裡行間,流露著豐富真摯的感情,更令台青佩服。

  台青沒有宣之於口,嘴裡淡淡的說:「沒有英文,不知如何傳達訊息。」

  尹白笑,「翡翠懂得簽名,已經很不錯了。」

  描紅指著那個中文名字也笑,「看,用塗改液更正過的,開頭她把羽同非兩個部位調亂了。」

  尹白說:「還是咱們三個最幸福,我們懂得書寫閱讀,我們能看中文小說,會唱中文歌。」

  台青想起一年暑假,她母親那邊的親戚把孩子自美國帶回探親,叫孩子去參加中文補習班,那小潑皮不肯去,跳上沙發,用外語號叫:「我不是中國人,我不要學中文!」台青有撲上去給那小子一巴掌的衝動。

  但是他說得對,他的確早已不是中國人,他生活在美利堅合眾國紐約州紐約市,持該國發出之護照。

  那小子是美國人。

  他對中文沒有興趣,誰也拿他沒奈何。

  尹白見台青沉思,怕她鑽牛角尖,便岔開話題:「我盼望其他那幾位姐姐速速自動獻身呢。」

  那邊女傭說:「小姐的電話。」

  三位沈小姐齊齊轉過頭去。

  女俯尷尬,忙補上一句:「是大小姐。」

  尹白知道是韓明生找。

  韓君同:「不用上班的生涯肯定賽過神仙?」

  尹白答:「我發覺天堂與地獄之別在乎需不需要工作。」

  「太誇張了。」

  「你怎麼解釋玩一整天都不累,而往往一想到工作就垮下來?」

  「懶惰。」

  尹白笑。

  韓明生抱怨:「我看不足你。」

  尹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一刻說:「我們家忙得不得了,裝箱公司下午上來打價。」

  「對,」韓明生幽默的接上去:「水喉需要修理,金魚缸破了,妹妹的心情欠佳,大門口的電燈泡待換,所以你都不能抽空見我。」

  尹白微笑,自這一刻開始,她知道韓明生已經代替了先頭那個人的位置。

  「也罷,」韓君說:「到達彼岸也許我們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不一定呵,瓷盤會漏水,後院有草待剪,妹妹有功課請教我,父母要與我逛街。」

  韓明生的一顆心落了實,這番話有點打情罵俏的意味,可見兩人的感情有進展。

  尹白悄悄說:「你都不送花給我。」

  「我是情願把錢省下買一幢寬敞點房子的人,尹白,你不嫌我太過實際吧。」

  尹白答:「我也已經到達懂得欣賞務實的年紀了。」

  韓明生在那頭十分感動,沉默良久,才嗒一聲放下電話。

  尹白抬起頭來,發覺描紅滿心歡喜地看著她。

  小紅有小紅表示感情的方式。

  「笑什麼?」尹白問。

  「高興呀。」

  「高興些什麼?」

  「恭喜姐姐找到談得來的朋友。」

  這話一點漏洞也沒有,尹白只得微笑說:「多謝關心。」

  尹白很能辦事,裝箱公司漫天討價,她來個著地還錢,細細斟介。

  一個下午就這樣消磨掉,最後洽義好搬運日期,大功告成。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接觸的大大小小事情多了,尹白自比妹妹們老練。

  傍晚,台青共撥十四次電話到台北沈宅皆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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