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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綺羅感喟:「日子過得真快。」 薔色訝異,「是嗎,我真不覺得,考試時期,度日如年。」 綺羅笑,撫摸她短髮,「那自然,孩子們都那樣想。」 三人一起訕笑起來。 「還夢見什麼?」 綺羅笑答:「醒來,一鍋黃粱剛剛煮熟。」 薔色有點淒惶,伏在繼母胸前。 有人按鈴,利住上去開門。 綺羅輕輕說:「我還夢見你父親。」 薔色愕住。 「他氣色很好,像是剛從地盤回來,與我閒話家常,問我有無去探訪他的父母。」 薔色專心聆聽。 「然後我醒了。」 薔色一點表示也無。 「薔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訪那兩位老人。」 薔色答:「不。」 「奇怪,你這固執遺傳自什麼人呢。」 「我們彼此不相愛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見到他們。」 綺羅微笑,「他日在黃泉總要相見。」 薔色也笑,「不見得,黃泉不過是華人對冥界一個統稱,像世界那麼大,不一定碰街上頭。」 綺羅吁出一口氣,「難為你,那樣有科學頭腦。」 利佳上回來說:「石志威律師派人送燕窩來。」 綺羅說:「我一向不吃這種東西。」 薔色問:「怎麼弄,直接扔到湯裡去?」 利佳上笑,「過年的時候再送回去。」 綺羅仍然企圖遊說:「他們是你唯一真正親人。」 「恕不從命。」 「我的話你也不聽?」 「沒有意思就不聽。」 利佳上詫異,「好端端吵什麼?」 綺羅反而笑起來。 她很高興,倘若薔色凡事唯唯喏喏,覺得應當感恩圖報,反而不是真心。 薔色說:「去按鈴,不一定開門給我呢,一向假裝耳聾,只挑愛聽的話來聽,後來真的聾了,名正言順什麼都聽不到。」 「我以為你一早就原諒了他們。」 「不牽涉到原諒,毫無感情,不必虛偽。」 利佳上問:「吵完沒有,大家出去看電影如何。」 那是一部極之喧嘩的動作片,十五分鐘後綺羅便說要走。 他們陪她離場,薔色說:「吵得人神經衰弱。」 「療程告一段落時我會偕綺羅到湖區小住。」 「太好了,」薔色拍手,「那麼,我不去美國上大學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來的卡片。 薔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絕不心跳,那還是不足夠的。 「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男孩子。」 薔色答:「可親。」 「還有呢?」 「熱心。」 「唷,眼睛會笑嗎?」 「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嗯,外型比較老實。」 薔色見綺羅講得那樣客氣,不禁笑出來。 「他貌不驚人。」 「是醫學院學生?」 「是,讀得很累,錄音機上錄了功課放在枕頭底徹夜不停播放,連覺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頭地。」 「是呀,那多累。」 綺羅承認:「我也有點怕那種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給的壓力吧。」 「可能,背景怎麼樣呢?」 「從沒問過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將來,你會遇到靈魂。」 薔色微笑。 屆時,會否渾身顫抖? 假期告終,最後一晚,她睡不著,走到客廳,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來嘗嘗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薔色站得遠遠,笑咪咪,「閣下體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薔色仍然沒有過去,「給我裝一片在塑料盒裡帶上飛機吃。」 「沒問題。」 「真捨不得你們。」 「你應該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樣明目張膽拒絕,我很難不聽到。」 「他們看到我也不會認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並無不安。」 「年輕真好。」 兩人離得相當遠,卻聊起來。 「復活節再見面。」 「祝我考到好學堂。」 「一塊蛋糕。」 薔色很高興,「你真的那麼想?」 「那還不易如反掌。」 「謝謝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沒有,雙腿有點不聽使喚,靠著牆不想動。 他吃完了用濕毛巾擦擦嘴,抬起頭。 她這次回來,他還沒看清楚過她。 她彷彿又長高了一點,瘦許多,雙眼更大、鼻子更高,藉故剪短了頭髮,輪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見她,她都變得更可愛。 她穿一件舊T恤一條牛仔褲懶洋洋靠在牆上。 利佳上歎口氣,「時間已經很晚了。」 薔色答:「我不是每個晚上都睡覺。」 什麼? 「三天睡兩次已經足夠,睡得大多很煩。」 利佳上忍不住問:「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個小時。」 利佳上笑,年輕人都有無比精力。 「睡不著幹什麼?」 「溫習、寫功課。」 「看樣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薔色挪動雙腿,笑著走進寢室。 她先去看繼母。 綺羅的臉壓在枕頭上,她輕輕幫她轉過身子來。她沒有醒,這是她一天之內唯一忘我輕鬆的時刻,幸虧上帝賜給人類睡眠,無論如何,假死一刻,從頭再來。 薔色握著她的手。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綺羅,她伸手過來,手指潔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齊,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不大不小的鑽戒,端的好看。 薔色把那隻手放在臉頰旁邊。 這是她唯一知道的親人。 一個人喜歡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薔色悄悄落下淚來。 時常流淚的眼睛容易虧損,而且,不應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綺羅比她早起,正指揮傭人幫薔色收拾行李。 薔色問:「這是幹什麼?」 「你看你的內衣睡衣與襪子都破舊不堪,我給你買了新的替換。」 「唉,衣不如舊。」 綺羅笑問:「人呢?」 「都是舊的好。」 「看樣子你一輩子才嫁一個人。」」 「希望有這種福氣,否則實在太煩了。」 綺羅笑,「萬中無一呢。」 「這些內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褲好似過份。」 利佳上本想進房來,一眼看到行李上那麼多褻衣,感覺非常震盪,連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說:「都起來了?」可是猶自像看到了不應看的東西似。 薔色笑著垃上皮箱拉煉,「時間充裕,別擔心。」 依依不捨之情,洋溢室內。 薔色說:「不如轉回來考試。」 「折騰什麼?只得三個月時間罷了。」 「一百多個日子呢。」 綺羅說:「放心,我一定還在。」 薔色生氣,「這是什麼話。」 薔色幫她更衣。 綺羅說:「你看我膚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綺羅無奈地扣好紐扣。 薔色幫她梳理那短短頭髮。 綺羅握住薔色的手,「機能經過化學治療破壞,我已不能懷孕生子。」 啊,薔色蹲下來,感覺悲哀。 「我其實不一定決定生育,可是自願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醫生告訴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薔色表面上若無其事,「你不是已經領養了我。」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願望。」 綺羅說:「哪有你講得那樣好。」 薔色答:「我絲毫沒有誇張。」 「但是倒底,孕育一個由本身細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種享受吧。」 薔色勸道:「我從沒聽任何女性那樣形容過懷孕過程。」 綺羅嗒然:「我永遠不會知道其中感受。」 薔色無言。 「也許,你將來可以把經驗告訴我。」 「不不不,」薔色厲聲拒絕:「我已決定永不生育。」 綺羅駭笑,「這是怎麼一回事?」 薔色厭惡地說:「生命是至大一種浪費,我再多七倍時間,也決不將之用在撫養一團肉上!」 「奇怪,」綺羅笑,「我小時候也那樣想,這與我們童年時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關係吧。」 「撫育幼兒何等費時失事,結果又有幾人能夠不負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麼,要求不宜太高。」 「單是健康快樂,做得到嗎?」 薔色聲音中充滿悲忿。 利佳上進來說:「薔色你怎麼天天吵架似。」 「對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紅色的褻衣,他鬆了一口氣。 「該去飛機場了。」 綺羅道:「我還有話要說。」 利佳上溫柔的說:「女人的話永遠說不完。」 那一天早上,薔色發覺繼母的神色有點呆滯,眼珠大而無神,如蒙著一層灰樸樸的薄膜。 她需要很堅強才能頭也不回的走上飛機。 到了學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醫學院門口去等,自知成數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麼時候有課,可是薔色覺得有運氣。 果然,等不多久,演講廳門一開,頭一個出來的便是耳朵。 薔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學也愕住,什麼地方跑來這樣標緻的女生,他們狗一般苦學生涯裡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興過度,鼻子發酸,一時說不出話來,用手搭住薔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薔色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 他半晌才輕輕說:「破帽遮顏過鬧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