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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我們出門,上了他的車,他開一部很舊的小車子,可以擠四個人。我不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好車子,但是與他在一起,不會計較這些小節,他的優點遮蓋了一切,從開始到現在,我始終認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個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兒正在客廳看報紙,見到我,眨眨眼睛,表示興趣。然後納梵太太出來了,她——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她是一個棕髮的女人,中年女人該怎麼樣,她就怎麼樣,實在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人非常熱心。 她伸手與我握一握,「喬,你終於來了!」一臉的笑容。 我坐下來。 又是茶,又是餅乾,我吃得整個嘴巴酸酸的。 納梵太太說:「怎麼你還是這麼瘦呢?自從在醫院裡見過你,怎麼請都不來!對了,你那次並沒見到我,眼睛完全沒事吧?」 我只是客氣地笑著。 「這是妮莉,」她介紹著女兒,「妮莉,麥梯在哪裡?叫麥梯下來見這位年輕的小姐。」 「麥梯在看足球比賽,他不會下來的。」妮莉說。 很正常的一個家,因此就有說不出的普通。 納梵先生真的屬於這個家?他此刻帶歉意地說:「孩子大了簡直沒辦法呢。」 納梵太太看著我,「照我看,東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說:「我早不是孩子了。」 納梵先生說:「喬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這裡來了,說回家不快樂。」他笑。 納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詳著。 我說:「我不是孩子。」 他們夫妻倆一對一答,我頓時寂寞下來,有點後悔來吃飯,吃完飯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幾時可以脫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這麼平凡,才容易維持感情,然而納梵先生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開飯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納梵太太很健談,絮絮地話著家常,我卻坐得有點疲倦了。最怕吃家裡做的西菜,不過是一塊老得幾乎嚼不動的牛肉,幾團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拚命地加鹽加胡椒,吃完了還得虛偽一番,假裝味道奇佳。 納梵太太並不是很好的廚師。 吃完了飯,我仍然餓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蝦米面吃。我們又開始閒聊——累都累死了。 納梵太太忽然發覺我剪了頭髮,說中國女人應該有長頭髮的,又說樣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靜靜地聽著,納梵先生也靜靜地聽著,忽然之間,我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話。 我起身告辭,外國人有一樣好,他們並不苦苦留客。納梵太太囑丈夫送我回家,外國人也還有第二樣的好,老婆決不跟著丈夫像防賊似的。我說可以自己叫車,結果還是由納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歸途中笑問:「很乏味是不是?」 「……沒有。」我喃喃地否認。 「你們年輕人過不慣這種日子,你們喜歡七彩繽紛,多彩多姿,這種家庭生活,真是有點無聊,卻適合我,我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連酒吧都不去。」納梵說。 「你的嗜好是教書與讀書,納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說:「而且你一點也不老。」 他把車子停在我門口,我向他道別,跟他握手。他的手還是強大而有力。時間又回到那間醫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頭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沒有什麼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課還可以天天看見他,現在無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纏著他的意思。我不想這麼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間大學取了章程來看讀哪科碩士。很多學生畢業之後,就改行讀會計,因為好賺云云,我不大管這些,我要選有趣的科目讀,如果要賺錢,現在就可以賺。 就在這個時候,我寫去的求職信都得到了回復,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決定賺錢,不再讀書了,至少暫時不讀。 我應約去面試,他們見是外國人,很是驚異,然而也沒有什麼問題,只問我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納梵先生的地址。我想這份工作大約是沒有問題的了。 於是我想要通知納梵先生一聲,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車子(對了,我買了一部TR6,新的,黃色的)開到學校去等他,問過校役,知道他五點半下課。 我沒有走進去找他,只是坐在車子裡,下雨了,雨絲打在車窗上,車窗冰冷。我把頭側側地靠著,手放在駕駛盤。街上很靜,天早黑了。我覺得寂寞,無比的寂寞。 然後他出來了,他沒有開車,沒有撐傘,走了出來,我開動了車子,跟在他身邊,響了響號——原來對老師不該如此輕佻,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興再掩飾自己了。 我把車窗搖下來,「納梵先生!」 他轉身,見到是我,我把車門打開。 他彎下身子問:「喬?」 我說:「你的車子呢?」 「太太開到倫敦去了。」他說。 「納梵先生,你有沒有十分鐘?我有話想跟你說。」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車子裡來,因為他人高,車子既矮又小,他縮著腿,他說:「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裡?」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這邊來。 「開這種車子,要當心。」他說。 「哪裡,樣子不錯,其實跑不大動。」 「你們這一代最好車子能飛。」他笑。 「對不起,納梵先生,我實在有事要跟你說的。」 「為什麼不找我?你在外頭等了我多久?」 「沒多久。」我把應聘的事跟他說了,「在這裡我實在沒有親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現在才來通知你,求你別生氣才好。」 「沒有關係,」他說,「所以你決定工作了?」 「是。」我說。 「那也好。喬,你如果有這種事,儘管找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是要有人幫忙才行的。」 「謝謝你,納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開動了車子。 他說:「可該慶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請你們到中國飯店去,要不要把孩子們與納梵太太都請出來?會不會匆忙一點?」 「她與孩子們到倫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請你!」我順口,「改天再約齊了他們,可好?」 「怎麼好叫學生請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畢業了,才不是你學生呢,因為尊敬你,才叫你納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爾。」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說,「不,我還是叫你納梵先生。」 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點也不奇怪。」我說。 我把車子開到城裡去,趕著快車,開得有點險,納梵先生說:「這樣子開車——」我笑:「女子駕駛都是這樣的。」 我沒想到他會答應我的邀請,大概這只是他們的一種大方,而且我們畢竟相當熟稔了。 我叫了幾個菜,吃得很多,納梵先生很會用筷子,說是以前學的,他連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煙,我自然也沒煙癮酒癮,反正活到這麼大了,我是有點遺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話,像一張白紙,一點字跡也沒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沒活過似的。 納梵先生說他在美國唸書時的趣事——「——有個冒失鬼誤按了警鐘,大家馬上疏散,我剛在實驗室,想:這下子可完了,怎麼逃得過輻射?趕緊丟了儀器逃命,卻原來是虛驚一場,也幸虧是虛驚。」 我笑。 他說:「自從你那次之後,學校裡又發生過一樁事,一隻紅外線爐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個學生的傑作,開了爐子忘了關,也不注意紅燈。」 「有人受傷沒有?」我問。 「沒有。」他說。 「其實——納梵先生,那一次我受傷,你始終認為是你的錯吧?」我問。 「自然是我的錯。」他說。 「並不見得。如果你一直這麼說,我就有自卑感,我會想!納梵先生對我好,不是真的,不過因為內疚之故,他請我吃飯,做我保人,全是為了內疚,不是因為他真喜歡我。」我說。 「當然我們都喜歡你,」他笑說,「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嗎?納梵先生對人最公道最和藹最負責任,誰不知道?我有什麼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結賬,侍者笑嘻嘻用廣東話說:「這個西人已經埋左單啦。」 我馬上說:「呢個西人係我教授來的,你唔好誤會。」 他笑得這麼有內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納梵先生說:「說明是我請客的。」 「怎麼可以這樣。」他笑,「沒這種道理。」 「謝謝你。」我說,「改天我再請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