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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你的確是長大了。」他端詳我,「在大學裡你還非常孩子氣,我記得的。」 「誰說的?我最乖。」我說。 他微笑,「你乖?還跟男同學打架呢,乖什麼?」納梵說。 「誰告訴你的?」我稀罕,「他們取笑我,我就把整個書包扔過去,筆記、尺、書弄得一塌糊塗,總共那麼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們在教務室說,我聽來的。」 「老師也說學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納梵先生。」我把雙臂圍住他的脖於。 「二十一歲。」他說。 我鬆開了手,「我做茶給你喝。」 「做濃一點。」 「別批評。」我說。 喝著茶,他猶疑地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面。」 我一怔,大笑起來,「這是漫畫裡的典型對白,男的對情人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面。」 他不響。 我馬上後悔了,我不該這樣無禮。 我低下頭飛快地說:「對不起——不然又怎麼說呢?」 「我很想見你。」他說。 「謝謝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這不公平。」 「愛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響。 「也許人家以為不對的是我——什麼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們結婚幾十年,我卻跑來加一腳——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歡其他的男人了。我對不起你。」 他不出聲。 「我不想你離開家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想也沒用,我只想見到你,見一次好一次,我並不知道還可以見你幾次,說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後再也不來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後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多年來我都是個愛哭的人。 他凝視著我。 「我應該遠著你。」他說。 「應該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們都不是精鋼煉的,我們都是七情六慾肉身。」 他替我抹眼淚。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彷彿在印象中我已經吻過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開了我,然而卻抱著我。 「你今天夜裡不要走了。」我說。 「對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說,「只怕對你不好。」 「有時候你很厲害,喬,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離婚。我會好好地考慮,我決不負你。」他停了一停,「我決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還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應你,喬,星期六上午我一早來找你吧。」 「希望納梵太太別傷風吧。」我諷嘲地說。 他內疚得不出聲。 「對不起,不過反正叫你說我厲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點,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見。」我替他開了門。 他穿上外套,在我額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會求他留下來的,求也無用,他應該知道他的選擇。關上大門,我歎了一口氣。 這個週末是最後的假期,就得開始工作了。彼得打電話來,叫我出去,我說約了人了。他生氣道:「你答應我在前,你說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釋:「對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電話壞了,他沒有聯絡到我,所以才遲了。」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說:「彼得,我對你老老實實的,把你當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悶了半晌:「啊。」他說。 彼得的語聲是同情的,我掛上了電話。 星期六一早,我還在床上,他就來了。 他按著鈴,我自床上跳起來,奔下去開門,我抱著他笑,馬上換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園去散步。 中飯在中國飯店吃的,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飯。 我問:「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沒跳舞了。」 他說:「叫我怎麼拒絕你呢?」 「你是個好人。」我說。 「叫我比爾。」 「真不習慣,叫了這麼久的納梵先生。」我笑說。 「今天玩得高興?」 「高興,比爾,太美了,比爾,要是個個星期六都這樣,我減壽二十年都使得,比爾。」我笑,「我要多多練習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們去一間時髦的夜總會跳舞,無論是什麼音樂,我總是與他跳四步,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滿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喬,看得出你很高興。」 「是。」我說。 有什麼好高興的呢?我也想不出來。 他感喟地說:「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學與家,我不過是一一件傢俱,真有點疲倦。」 我點點頭。 我們坐到一點鐘。 然後我說:「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從早上九點到凌晨一點,我年紀大了,不能常常這樣子地陪你。」 「那麼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別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會那麼做。」 「不會的,比爾,當你疲倦的時候,我會陪你坐著,坐很久很久,我答應你。」 「只怕不久就生厭了。」他苦笑。 「我不騙你,我決不是那種女人。」我認真地說,「請你相信我。」 「喬。」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點半到家的。我有點不安,我確是貪心了,使他為難。說不定納梵太太一起疑,以後就更難見到他了,那夜有沒有事呢?他並沒有提。 假期過去之後,我還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時候來我處喝茶,他成了我的一個好朋友,我有時候跟他說說心事。 他說:「我不明白你,如果換了我,知道心愛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覺,真受不了。」 我笑,「他當然要陪他妻子睡覺,他們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幾乎昏過去,「我奇怪?天!你們中國……」 「別提國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說愛情奇怪吧?」他說。 我不出聲。 他是一個有婦之夫,我很清楚。錯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選擇,為什麼單單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歡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推搪的餘地。除非說句笑話:賴社會。 彼得很大方,他喜歡與我在一起。他說過:「如果你心上人來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餘,上街之餘,見愛人之餘,還有空的話,就見我。」 我很感動,只好笑笑。 有時候我很後悔,後悔事情居然演變成這樣。像那個下午,我上街買罐頭,在超級市場選絲襪,正起勁地揀著顏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轉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蒼白,嚇得半死。 她是納梵太太。 我覺得該死,為什麼到這間超級市場來買東西?上哪兒不好? 我手裡拿著絲襪,傻傻地看著她,好像一個賊被事主抓住了一樣。 她問:「是喬嗎?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忙?為什麼不上我們家來?我昨天才跟比爾說起,比爾說也許你工作太忙。」 她的聲音是厚道的、忠誠的。 我默默無言。 「看,你這麼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納梵太太的語氣是真的關切。 我的手顫抖著,把絲襪放回原處。 我說:「我——很好,謝謝你,只是工作忙一點。」 「比爾也很忙,簡直沒有空留在家裡,」她笑一笑,「我跟他開玩笑,比爾,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幾乎嗆住,連忙咳嗽。 「喬,我們上樓去喝杯茶吧。」她說,「我也走累了。」 我推辭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櫃檯付了錢,挽著紙籃與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這樣,一老下來,就排山倒海似的,什麼都垮下來,再也沒得救了。我對著她的感覺,就像對著一個老婦。近五十歲的女人,不是老婦是什麼?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個時候,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來搶我的丈夫,我又該怎麼辦?我有種恐怖的感覺,渾身發涼,我用手掩住臉,生命是極端可怕的。 納梵太太擔心地問:「喬,你精神不好?」 「對不起。是累了。」 「你有沒有男朋友?有時候悶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個人,你們中國女孩子真規矩,老實說,我已經開始擔心我女兒了。」她微笑說。 我蒼白地聽著。 她說:「你知道比爾?你覺得他怎樣?」 我一震,「納梵先生?」 「你真是客氣,畢業許多年了,還稱他納梵先生。」 「他?他——是個君子。」 「是的,結婚這麼多年了——可是最近有個女朋友來告訴我,說看見他與一個年輕女子跳舞。」 我靜默。 「我想她是看錯了。」 我不出聲。英國人是不訴苦的。尤其不提個人的感情問題。她這麼對我說是什麼意思?莫非懷疑我?若是見疑我,就該好好說出來,不必試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