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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我取出最後一罐啤酒,喝悶酒。 她責備我:「她已經使你不耐煩?」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兒,她的事業,她永遠不會真正屬於我。」 「你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那個樣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國香會在你下班後拿拖鞋給你?」師母聲音越發嚴厲。 「我若這樣想過,叫我天打雷劈。」 師母低下頭,忽然笑了。 我瞪著她。 「你年輕,沒趕上我們家盛況,你師父曾叫我做十二個女學生吃的晚飯,只給我九十分鐘。」 我抬起頭來。 師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當老媽子差遣,一邊圍著我丈夫談笑風聲,真難受。」 「所以你離開了他?」 「還有其他許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別令她難堪。」 我與師母推門出去,客廳裡已音無一人。 他們呼嘯而散。 屋裡似炸彈炸過,一塌糊塗,也不知這班蝗蟲還會不會回來,我默默祈禱。 師母笑,「希望你有個勤快的傭人。」 我苦笑。 「對了,施秀升已把國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來,你派人去拿吧。」 師母取過手袋,預備離開這是非地。 「不是我說,你無法同施秀升比。」她歎一口氣。 師母潑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傭收拾殘局之後,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發覺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國香簽的單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虧空良多,不由我不與她坐下來詳談。 黃昏她回來,對井井有條的客廳並不覺異樣。 我原諒她,每個大女人背後總得有個小男人作無條件奉獻。 「國香。」 「我知道。你要教訓我了。」她輕笑。 我心如黃油遇熱,立即融化。 「我們那本報告已為賓夕法尼亞大學接納,同事們說值得慶祝。」從不解釋的她,這樣已算十分婉約。 我出示帳單。 國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開門見山,「看,童裝公司、電子顯微鏡零件代理店、法國餐館……」 國香忽然會過意來,「可是錢不夠了?」 你看,多麼煞風景,像我們這樣的才子佳人,千辛萬苦,排除患難才能夠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討論起這萬惡的題材來。 「可是,我的收入足夠支付這些單子,」國香大惑不解,「一向沒有問題。」 「對了,」我高興地問,「你的薪酬呢?」 國香睜大眼睛,做不得聲。 我歎息一聲,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現在她人過來了,薪水仍在那邊,偏偏我又無力維持國香的開銷,多麼猥瑣。 欲哭無淚,原應當什麼都拍胸膛應承下來才是,於是低下頭,乾笑數聲。 「你會安排這件事?」我問。 國香顯出為難的神情來。 過一會兒她說:「孩子們需要開銷。」 再爭下去只有更加醜惡,又不能說「看,最多給他一份贍養費」,只得把帳單收起。 「今日到此為止。」 國香抬起頭來苦笑,「從來沒有為開銷煩惱過。」 我說:「以前只有一個家,比較容易控制,現在有兩個家。」 「嗯。」 兩個家有兩個男人,施氏不能負擔那邊,林氏又不能負責這一邊,把她放在當中作磨心,施與林同樣窩囊。 我到施家去拿國香的衣服。 一共三隻箱子,由施峰指揮著送出來。 她吩咐我:「一回去馬上掛起來,不然會皺,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乾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傭一樣。 然後蔑視地看著我。 我簡單地說:「你已經輸了。」 「輸?」施峰說,「父親說母親過年之前便會回來。」 「你要打賭?」 「我幹嘛要同你賭,你有什麼賭注,你不過是我母親的小玩意!」 我震驚,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有人咳嗽一聲,我抬頭。 施秀升咬著煙斗出來。 他對女兒說:「施峻,去做功課,這裡由我應付。」 施峻惡狠狠瞪我一眼,轉身走開。 施秀升責備我,「林自明,你好不無聊,上我家來恐嚇我的女兒,你根本做不到愛屋及烏,真不明白盛國香怎麼會認識你這種人。」 「你願意談話了。」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 「有。」 「啊?」充滿譏諷。 「譬如說,國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來,像是早料到有此一著。 我沉著地說:「請把她收入還給她。」 施秀升問:「你不覺得兩個男人討論盛國香的薪水,有點奇怪?」 「我代表她發言。」 「她有什麼話,她自己會對我說,別忘記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繼人,我不在,還有施峰施峻。」 「你霸佔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說,應當怎麼樣?」 我握緊拳頭。 「應當把一切都雙手奉獻給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現,「虧你說得出口,難道你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負擔盛國香?原來是銀樣蠟槍頭。」 我蹬蹬蹬退後三步,「無恥。」 「彼此彼此。」 完全氣餒,臉色灰敗地靠在牆上。 只聽見施秀升以十分苦澀的聲音說:「你以為你是風流才子,我是濁世惡人,現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點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裡。 他說下去,「表面看來,盛國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現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滿靈魂的外表底下是什麼。」 「國香不容詆毀。」 「你以為我會恨她?」 「那麼放棄她。」 「叫她放棄這個家。」 我悲哀地低下頭,我倆完全被動,聽由國香擺佈。 忽然兩個男人都心平氣和。 「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施秀升說,「不是我的犧牲,盛國香不見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雜務,好讓她專心事業,無後顧之憂。 「施峰由我一手帶大,那時環境甚差,沒有保姆,是我一隻手抱嬰兒,另一隻手寫劇本苦熬過來,請問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盛國香只會周遊列國發表演說,林自明,這下子輪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沒有亮光,事事以她為中心,把所有時間用來輔助她吧,並無第二個選擇,你認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聲音,「送客。」 他拾起煙斗走進書房。 腳步略見蹣跚,疲倦得不得了。 這是將來的我。 我無言,提著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來,我們還得找地方搬家。說不定他與海倫已經結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進屋內,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聽電話,打理家務,集秘書、管家、司機、打雜於一身……猛地發覺,這同一般家庭主婦的職責沒有什麼不一樣。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淒酸地想,寒窗十載呢? 再也沒有自己的時間做工外進修,著書立論,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樣,當一份可有可無的差做盛國香的陪襯品。 門匙一響,國香回來了。 我轉頭看她。 「問題解決了。」她明快地說。 我意外地看著她,等待進一步的解釋。 她給我一張支票,抬頭是林自明,發票人是師父。 我不相信雙眼,「國香,你認為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不,但這幾個月我不再是你的負債人。」 「下個月呢?」 「下個月我要去希臘。」 「國香,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好好好,讓我先休息一下,」她歎口氣,邊脫外衣邊笑,「別心急。」 我沒沉住氣,趁她淋浴,到師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說,「支票沒理由寫給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媽媽,控制女人的財政。二:她應當管理自己的收支。三:舉債度日,毫無長遠之計,沒有誠意與我一起生活。」 師母看我一會兒,「你是認真的。」 「你打賭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聲。 「這算什麼,短暫的偷情?」 師母反問:「你說是什麼,你是當事人。」 「今夜我會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個兩個女兒的家庭?」 「師母師母師母,告訴我應當怎麼做。」 「可憐的林自明,你煩透了是不是,比起應付可怕的生活問題,鬥垮施秀升實在太容易了。」 師父冷冷地說:「沒那麼大的頭,偏想戴那麼大的帽。」 師母說:「你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林自明。」 我鬼叫起來:「是是是,我窮心未盡,色心又起。罵呀,罵垮罵臭我。」 師母笑,「你看他那憊懶相。」 「我實在走投無路,我兄弟隨時會回來,我與國香沒有自己的家。」 「當初,你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我以為國香會知道怎麼做。」 「國香又以為你知道怎麼做。」 我抬起頭來,「她抱怨我?」 「她沒有,你有。」 「她說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林自明,給你做盛國香,排除患難離開十五年的配偶,結果不過是聽新伴侶日夜發牢騷,你會怎麼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