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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她只肯為她們放假。」 「聽說,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蘇蘇臉色一變,「別管閒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對我,她總有三分輕佻。 她接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睜大眼睛。 我學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誰說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沒有證據,別亂說話。」 「她年紀比你大。」 我取過外套,「沒留意。」 「她不會為你離婚的,我對她家庭狀況最瞭解,施氏夫婦隔一百年也不會分手。」 「我要告辭了,太失望,原以為你會穿著黑紗褻衣出來引誘我……不提也罷。」 「喂!」 蘇蘇在門後大叫,我已進了電梯。 管理員見到我很詫異,眼角像是問「這麼快」,我連忙逃之夭夭。 甘於向盛國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將我玩弄。 國香那種優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氣質,不論男女,都被她風度懾住,情願聽命於她,在盡可能的範圍內遷就她。 蘇倩麗所恃的,只是一點點美色,態度驕橫,難以服眾。 興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問:「回來了?有人送機票來,連證件都放在你書桌上。」 我倒在沙發上,用雜誌遮著臉。 「屆時分頭到飛機場,你提前進入禁區,以避耳目,可是這樣?」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時機尚未成熟,不適宜公開。」 「這樣鬼鬼祟祟值得嗎?」 電話響。 林自亮諷刺地說:「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過去。 「收到東西了?」 「國香,我已有兩日兩夜沒有見到你。」 「也許我不應該答應你。」 「你在什麼地方,我立刻過來。」 「我們一家在母親這裡。」 以後但凡有節日,就沒我的份。 我聽見施叫她,他彷彿把她盯得很緊。 「施峰過來了,再見。」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軍作戰,親眼見過小施峰維護父親那堅決忠誠的樣子,羨煞旁人。 我靜靜放下聽筒,輕輕的「叮」一聲,像是我內心微弱的抗議。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進來。 兩兄弟相依為命地長大,卻經不起考驗,他沒有支持我。 這不像他,小時候與高大的同學打架,他一定奮不顧身地幫我,兩兄弟受人圍攻,一敗塗地,抱頭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勝負,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離棄我。 「大哥,說你永遠在我這邊。」我懇求。 他悻悻說:「也許我表達方式太差,淨替你不值。」 我緊緊握住他手,「我會得照顧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願。」 我倆緊緊擁抱,互相大力拍擊對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親去世那夜,普天下也只剩我們兩人,在醫院直擁抱著哭,我淚盈滿眶。 剛想說些更肉麻溫情的話,電話鈴打斷情緒。 我去聽,是海倫俏皮得會跳舞的聲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來。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過去說話,「你在什麼地方?紐約?」 難怪他要怨忽,兄弟倆同樣不爭氣,被異性佔盡上風。 「我來陪你?笑話,我有生意在此,哪裡丟得開。」 我回到房間去。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終於變成喁喁細語,說個不停,我無聊地看著鐘,足足過了半小時有多,他才掛了電話。 海倫落足本錢,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現在門口,「我明天去紐約。」 你說要不要命。 理論是理論,事實是事實。 沒想到他比我更早出發去長征。 我自己的行裝也收拾好了,我們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點,報紙暫時停派,信箱吩咐傭人開啟,留下緊急聯絡號碼。 第二天一清早要與國香結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時已經起床,正在關窗戶煤氣喉,電話鈴響。 「喂。」 「我是你師母。」 我心一跳,師父出事? 「你方便來我處一次?」 「我最遲八時要到飛機場。」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連行李一併帶著走。 天才濛濛亮,印象中從沒試過在破曉時分上路,截了街車,先往師母家去。 在這種尷尬時分找我做什麼? 師母在門口等我,她已穿著整齊。 我提著行李進屋。 「咖啡?」 「黑。」 我倆坐在廚房中,捧著咖啡杯。 天漸漸亮起來,師母還在培養情緒,開不了 平日我不會無禮,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師母牽牽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臉容秀麗,眉梢眼角都像國香。 啊國香,我四肢酥軟,這個名字對我這般魅力。 我溫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師母忽然站起來,「國香叫我同你說,計劃改變,你不用去了。」 我呆視她,一時沒聽明白。 師母深深歎口氣,說不出的同情與不忍。 漸漸那五個字烙印似炙進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著牆角的行李,輕輕說:「東西都收拾好了。」 師母無話可說。 急氣攻心,金星亂冒,我還盡量維持鎮靜,「發生什麼事?」 「施與她同去。」 「可是,」我指著胸口,「我約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約,他有優先權。」 喉嚨似有一口痰嗆住,我想申辯,聲音似嗚咽,連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覺,過後氣下了就沒事。」 「我去飛機場找她。」 師母用手攔住我,「氣上頭不要衝動。」 「我沒有氣,我一一」 「也不要說太多話。」 「她為什麼不親口同我說?」 「她怕你不高興。」 「我並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別到機場去。」 「怕我鬧事?」 「不,飛機在午夜已經開出。」 我更加五雷轟頂,她都算準了,我渾身乏力,軟倒在椅子裡,事後才叫老太太來安撫我,我看看時鐘,七時十五分。 他們已經飛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漸漸靜下來,這樣作弄我,為著什麼呢?根本不必約我前往,根本可以嚴厲地叫我死了這條心,何苦給我虛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來,「我走了。」 「自明,你聽我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苦笑。 師母怪不忍,一開口便像要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國香也很難過。」 說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並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如非緊要關頭,她不會向我求救,也不會貿貿然公開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師母這樣安慰我。 無論怎樣不忍,無論怎樣無奈,無論怎樣難過,始終是她的手握著刀,始終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買了飛機票,告好假,到最後一分鐘才通知她,她沒有時間向你交代。」 短短幾句話內不知有幾許紕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後一點點自尊自製都不盡力維繫,就似失意撒賴的潦倒漢了。 我低下頭,「師母,我告辭了。」 「自明,」 「放心,我不會給她麻煩,我深愛她,我尊重她的意願。」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數十公斤的衣服雜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軟無力,這不是笑話嘛,這次學成歸來,一心要以誇父之毅力創一番事業,怎麼竟叫一段得不到的愛折磨得不似人形? 「師父回來,記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塵。」 「自明,一定。」 師母陪我到門口,臉上惻然。 她這個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報凶訊,看一張死人般灰敗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醜現世。 「再見,師母。」 我上了車。 一路上很平靜,呆呆地坐車內,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還要作出一番解釋,現在我獨個兒,可以名正言順在黑暗裡腐爛。 街車到家門口,我遞上鈔票,下車。 司機大聲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鎖匙開了門,客廳裡的簾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還開著一盞二十五瓦的長明燈。 期望了這麼久的薔薇泡沫終於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開收拾。 一件件短袖襯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紋張牙舞爪撲上來。都是新置的,用盡心血,還添了一套極精緻的攝影機,一整套的鏡頭,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內心世界。 我被遺棄了。 我狠狠詛咒:「你們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與刮鬚水,好幾十雙襪子,全新內衣褲,預備在晚霞中聆聽的情歌錄音帶……都被我一腳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歲少女也不做這樣笨的夢。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麼可笑。 電話鈴響。 這當然不會是盛國香。 「自明?」是師母焦慮的聲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沒有離開本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