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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快走,」國香說,「他可能要報警。」 我急痛攻心,「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忽然心酸,落下淚來,「國香,不要把我當小玩意。」 她呆住。 過一會兒,她小心翼翼扶住我,一蹺一蹺地走到車房,塞我進車子,然後發動引擎。 渾身泥巴兼夾醉酒的我靠在椅子上緊閉雙目,但是那莫名其妙的眼淚還是找到縫罅擠出來。 就是這樣到家的。 大哥來開門,看見我們,嚇一大跳,指著國香就問:「你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來著?」口氣像為娘的指摘女兒的浪蕩子男友。 「沒事,」我說,「沒事。」 國香說:「請醫生,他扭傷足踝,可大可小。」 大哥扶我坐下,不再客氣,冷冷說:「盛小姐,你可有發覺,每次他同你出去回來,都身負重傷,九死一生?」 國香立即說:「林自明太任性一一」 「放肆的恐怕不只他一個人?」 我搖搖手,「大哥,請求你。」 林自亮不忿地走開。 我向國香道歉,「對不起。」 她坐下來,「他說得對,是我不好,我應叫你走開,或是乾脆與你私奔。」 我興奮,「你肯嗎,說你肯。」 「召警抓你走,似乎太過分了。」 「不,私奔。」 「林自明,請代我設想,叫我如何離開施?」 「站起來開步走,」我焦急說,「最容易不過。」 「他是我女兒的父親。」 「這是事實,路人皆知。」 「你應當為我設想。」 我不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根本不是女人說的話,這種自私自大的對白往往由有婦之夫對無知少女說出,好讓她們盲目犧牲到底。 我瞪著國香,是,她的確對我有感情,看得出她不捨得,但家庭對她更重要。 心都冷了,盛國香並不是苦悶而成熟兼嚮往浪漫華麗感情生活的少婦,看來第三者注定要血本無歸。 沒料到她卻輕聲說:「第一眼看見你,至為震驚,好像是,真不懂得形容,還記得你穿的衣服呢,可見印象多深:那麼熱的天氣,一整套淡黃色的西服,皺皺的,充滿夏日不經意懶洋洋風情,臉上一下巴的鬍髭茬……」她低下頭,「英俊得沒有女人見了不打個突吧。」 聽她的讚美,身子像是漸漸往上升,像氫氣球,頭輕輕觸到天花板,軀體微微搖晃,說不出的適意,原諒一切。 她說下去:「人類都為美麗的人與事吸引,不能自己,我當然不能例外,記得第一次潛下水用紫外光觀察水母,真正心嚮往之一一」 我抗議:「我不是水母。」 她歉意地牽動嘴角。 叫國香這樣長篇大論地訴說心中感情,已經大不容易。 房門口傳來大哥冷冷的聲音:「醫生來了,」她轉過頭,「施太太,你請回吧。」 這個煞風景的殺千刀。 他把國香送走。 醫生替我料理完畢,也告辭。 林自亮坐在我面前,「小老弟,咱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朋友妻,不可窺。」 「老施不是我的朋友。」 「你們是不會有幸福的。」 「我追求的,並非幸福。」 林自亮長長歎口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來撬你老婆,你有什麼感想?」 「學藝不精。」 「林自明,你幾時變成這樣子。」 自從看到盛國香。 從小是任性的,喜歡與哥哥爭,一張雙層床,都要霸著睡上格,他總是相讓,一點小事都如此,何況是喜歡的人。 「外頭還有很多好女孩。」 我別過臉,不去理他。 足踝不過是外傷,敷了藥不礙事。 成日把腿擱在茶几上讀她所寫的報告,看得會背,成為半個專家。 蘇倩麗來看我,打扮詭麗。 她穿一身蟬翼喬琪紗旗袍,領子奇高,看得出裡面襯著閃亮的硬尼龍底,袍身沒有夾裡,另加條開叉襯裙,低低大圓領,沒有露出什麼,已叫人心跳,真正的性感,同肉是毫無關係的。 蘇蘇哪裡弄來這樣的衣裳。 他說:「這是一套戲服,我們在拍五十年代的愛情故事。」 「是否纏綿?」 「有點滑稽,他一定要愛她,她受驚,兩人陰差陽錯,沒有團圓。」 我聽了卻震動了,低頭沉吟不已。 「你喜歡這襲衣服?」 我點點頭。 如果穿在國香身上,會令我昏死過去。國香那不經意的嫵媚,包裝在這種銷魂的裝束中,如虎添翼。 想起問:「你怎知我動彈不得?」 「令兄說的。叫我來陪你散散悶。」 又是林自亮的好意,他自身難保,還狗拿耗於。 蘇蘇腳上是一雙半高跟透空鞋,老施這導演也真考究,對服裝好不認真。 他不是一個淺薄的人,叫我擔心。 「反正打燈需時,我偷出來一會兒。」 「你還是回去吧,主帥發起脾氣來不好。」 「施很有涵養,不擺架子不亂罵人,大家都尊重他。」 是個好人,更加難搞,不易討好。 多麼希望他沒教養,打老婆,兼夾潦倒不堪,那才容易乘人之危。 卑鄙無恥的我歎息一聲。 蘇蘇說:「我要走了。」 她腕上戴一隻小小鑲鑽金錶,她看了看時間,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俯身過來,吻在我唇上。 她的嘴豐滿柔軟,輕巧地一印,原本大方而熱情的一吻,落在我這個猥瑣的人身上,又暗暗引起遐思:這為什麼不是盛國香。 蘇倩麗笑,「下次再來。」 我黯然,可人兒向我表示好感,卻不能接受,因為心中沒有空檔。 難怪大哥自齒縫迸出一個「賤」字。 這個字,以前彷彿也是女性專用的,男人可以壞可以臭可以爛可以髒,但賤? 還沒來得及抗議,小施峰代表母親來看我。 這小小的大女子來加速我的滅亡。 她穿著海軍裝,十分英俊,看得出不出五年,也是位男人殺手。 當下她向林自亮說:「請給我一杯可樂加冰。」語氣充滿禮貌的優越,然後一本正經轉過來,「你怎麼樣,沒事吧?」 林自亮遇著定頭貨,啼笑皆非地去做飲料。 書房只剩我同她兩人。 她趨向我臉畔,瞪著我。 我略覺不安。 施峰清晰地說:「我父親會殺死你。」 「殺我?」 「是。」 「為什麼?」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追求我母親。」 「施峰,這是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尚未成年,不會明白。」 「我很明白,你要搶走我母親。」 我心虛。 「我將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答應我不再見她,我就不告訴父親。」 真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她澄清的大眼眨也不眨,看得我心中發毛,在她瞳孔中,可以看到我縮小變形醜陋的影子。 「你好好考慮。」 我辯說:「如果她也愛我,你們阻止不了。」 施峰鄙夷地說:「她怎麼會愛你,她過一日就要出門,要去好幾個禮拜,她巴不得離開你。」 我抬起頭,國香沒有向我說起,我仍是外人。 當時我按下情緒,朝小女孩反擊:「施峰,你這種脾氣不改,當心嫁不出去。」 「咄,我長得好看,又肯苦幹,你少替我擔心這個問題。」 她一甩頭,神采飛揚,薄薄的嘴似足國香,雙目斜斜看著我,充滿揶揄,青出於藍,青勝於藍,國香不敢這樣對我。 我暗暗慶幸自己不是施峰那個朝代的男人,不用受虐待吃苦頭。 此刻雖然也不能算是男性的全盛黃金時代,到底皇朝還沒有垮,百足之蟲,雖死不僵,可是再遲多十幾年,就不能擔保了。 我不得不承認打敗仗。 「你是幾時知道的?」 施峰冷笑一聲,「整條玫瑰徑的人都知道了。」 「對不起。」 「那日你們所說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正在樓下書房查字典。」 「我們……不再是朋友?」 施峰說:「你是我天字第一號敵人。」 「今天是你母親叫你來的?」 「當然不是。」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她來下哀的美敦書。 「施峰,你是喜歡我的。」 「不,現在不了。」 她說完她要說的話,蹦緊面孔走了。 我不顧一切,匆匆趕到大學,蹩著腳,坐在實驗室一直等。 國香在開會,我癡癡坐著等候。 個多鐘頭後她才散會出來,一見到她我便顫聲問:「你要出門?」 她伸手碰一碰我臉頰,點點頭。 「你到底想避開誰?」 她輕輕說:「是公事,已計劃良久,非去不可。」 「躲開施抑或是我?」 「兩者都是。」她很坦白。 「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跟著去。」 我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搖兩下。 她的助手推門進來,我連忙鬆手。 陌生人一出去,我又緊緊逼她,「告訴我,說,一走就可以解決問題?」 國香似身不由主,終於回答:「我去的地方你去不得。」 「你倒說說看。」 「比基尼環狀珊瑚島。」 「哼,原來是度假勝地。」 「你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