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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我問:「你們的父親呢?」

  「在書房裡,好些時候沒出來。」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熱水撞在臉上,我順過氣來,啊,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處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嗎?」

  「媽媽。」

  「什麼?」

  「你與爸爸要分開?」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們攤牌的時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說什麼。

  我試探地問:「失望?」

  女兒成熟的答:「我們也猜到,你與爸爸吵了許多年。」

  我說:「現在不吵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說多一個字。

  從方中信那裡,太清楚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顧。

  我閉上眼睛。

  「媽媽。」

  「什麼?」

  「你仍然愛我們?」

  我拉開浴室簾子,把她抱在懷中,「我愛你至天老地荒,十二個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濕漉漉,吃吃笑起來。

  我再不肯放鬆她,母女倆痛痛快快一起洗了個澡。

  我所有的,不過是她,她所有的,也不過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辦妥。

  母親獲知我們離婚的消息大大不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煩言嘖嘖,換了平時,我早已發作,叫她不用多管閒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愛梅,說什麼就什麼吧,教訓我吧責怪我吧,抱怨我嚕囌我,都不要緊。

  妹妹偷偷在我身邊說:「外婆的話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不覺得累。」

  我微笑。

  「媽媽你耐心真好。」

  我握著妹妹的手,同她說:「將來媽媽老了,你對媽媽,也要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說:「你不會那麼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會的,還要過好多年。」她說著有點害怕起來。

  我拉一拉母親,「來,憩一會兒再罵我。」

  「罵?我哪有空罵你!」她十分氣惱,「你別以為我喜歡說你,實在怕你不像話。」

  小愛梅小愛梅,你知否一無用處的女兒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淒涼的笑了。

  母親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罷。

  妹妹說:「外婆你看公園的景色這樣好,快別生氣。」

  母親轉慎為喜,「還是妹妹乖,唉,想我們小時候,什麼部不懂,像一團飯,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來,咱們到魚塘那邊去。」

  我一個人坐在蔭裡,只覺這裡的鳥不語花不香,母親抱怨得對,不過她小時候也是個精靈兒,並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淒酸,一半甜蜜。多謝納爾遜,不然我無事可思,我無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頭。

  是一個穿汽車司機制服的年輕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們夫人請你過去一會兒。」

  「你們夫人是誰?」我愕然問。

  「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動。

  「她說你會樂意見到她。」

  這些日子來,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離境界,如今被他這洋一說,更加恍惚起來,如著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來。

  「帶我去。」我說。

  「在這裡。」他禮貌的帶引我。

  他帶我走到樹蔭深處,一位老太太坐在長凳上,正在看鳥兒啄食。

  她的滿頭白髮似銀絲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見佝僂。說母親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約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該是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還健康呢。

  見到我,她滿臉笑容的轉過頭來,面孔上除了皺紋,彷彿沒有其他,但卻是張可愛的臉。

  「陸宜。」她親切的喚我。

  我張大著嘴,她輪廓十分熟悉,我認識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過去。

  「陸宜,你回來了。」

  「夫人!」

  「來來來,坐在我旁邊,有話慢慢說。」

  她待人更熱情誠懇,我如他鄉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貼在面頰上,再也不放。

  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縮小,但精神卻好。

  她聲音比從前沙啞得多,「別害怕,別害怕,唉,人一老到某個程度,會嚇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遠美麗如白芙蓉。」

  「呵呵呵,陸宜,你在方中信處學來這一套油腔滑調?」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頭。

  「別難過,你令他快樂過,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著我的手。

  我略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嗎?」

  「好,怎麼會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從前更開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與脾都換過,前天才隨大隊出發到月球寧靜海開會。」

  「他真是沒法停下來。」

  夫人搖搖頭,雙目中充滿憐愛。

  她愛他,這許多許多日子來。她都愛他。

  真幸福,兩人可以白頭借老,活到現在。

  我大膽地、輕輕替夫人撥動耳畔之銀絲。

  呵朝如青絲暮如雪。

  我問:「夫人,你怎麼找到我的?」

  「納爾遜三世與我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為你擔了很大的於系。」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腦細胞暫時麻痺,瞞過儀器,放你記憶歸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說。

  「他說他讀了你的記憶,被你感動……他認為這是你私人的記憶,與國家大事完全無關。況且你又是他父親的朋友。」

  我點點頭。

  「你要好好保持這個秘密,」

  「是。」

  夫人歎口氣,抬頭瞇著眼睛,「陸宜,你覺不覺得,天氣越來越壞了?花草樹木部受影響。」

  「一定的,以前我們那裡,空氣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鏡,在星光下,可以感覺到一頭一臉醉人的花香,與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陰一寸金。

  夫人隨即說:「老了,老了就會懷舊。」

  「不,夫人,確是比現在好。」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無恙?」

  「她很好,謝謝。」

  這個時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們走來,揮舞著手杖,我從沒見過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連忙站起來,想去攙扶他。

  他瞪我一眼,閃開,好一個頑皮的老人家。

  夫人說:「你瞧礁這是誰?」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陸宜。」

  他怪叫起來,「你倒是駐顏有術!」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聲,畢恭畢敬地站著。

  「啼,」他說:「老原念念不忘於你,到處找你,這傢伙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他今年已是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不及了。,他惋惜地攤開手,「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愛。」

  夫人笑著責怪說:「你看你為老不尊的樣子。」

  他哈哈笑起來,像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無牽掛。五十年前,他正在尷尬階段,如今大徹大悟,無色無相。

  「來,」他對他夫人說:「我們走吧,別理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機已禮貌地把我擋住。

  我住了嘴。

  不應太貪心了,已經見過面,夠了。

  夫人轉過頭來,對我露出嘉許的目光。

  我回到原來的長凳上去,心如明鏡台。

  「媽媽——」妹妹跳著回來,拖長聲音叫我。

  我摟著她。

  「媽媽,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

  「不,我決不生氣。」

  「媽媽,昨日我聞到你抽屜中有香氣,打開一看,見有一隻盒子,又打開盒子,發覺一塊塊膠泥似的東西,我覺得它們是可以吃的,於是吃了一點點,媽媽,那是什麼?我從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

  「有沒有告訴人?」

  「沒有。」

  「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因為你偷吃了提奧龐瑪,諸神的美食。」

  「媽媽,這是一個故事嗎?告訴我。」

  「我會的,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現在外婆在叫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外婆真嘮叨。」

  「噓,外婆小時候,同你一樣可愛。」

  「會嗎,你又沒見過。」

  「你老的時候,會比她更嚕囌。」

  「不不不不不。」

  啊愛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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