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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此刻怎麼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話要掉轉來說才對,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若干年後才落在母親手中。

  「大哥,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樣,是個很熱情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

  老方說:「小妹,你與你的大嘴巴。」

  我試探的問,「小妹是——」,「他沒提過我?」小妹嚷起來,「我是他堂妹,我父親同他爹是兩兄弟,我倆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廠我佔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

  「幸會幸會。」我說。

  「老方不是壞人,他只是浪漫,他——」「小妹,你別說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

  「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喏,給你,見面禮。」

  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注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由我轉交給母親,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

  我伸出手去接過它。

  它沉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

  「謝謝。」我說。

  老方喜悅的說:「小妹,真看不出你這麼大方,我一定補償你,而你,」老方看著我抓頭皮,「沒想到你會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歡快人快事,生命這麼短,那容得浪費?光陰寶貴。」

  我陷入沉思中。

  第十章

  啊,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經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我。

  當然,除了至親骨肉,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我此刻不過照著軌跡再做一遍,重複所有細節,這是唯一的一條路,身不由己,這是我母女倆的命運。

  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間:「又在魂遊太虛?」

  我悲哀的說:「我已經在太虛了,老方,我在大虛幻境。」

  小妹歎口氣,「我告辭了,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改天見。」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開門。

  小妹轉頭凝視我,「你的氣質真獨特,完全不像我們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很適合你。」他說。

  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為著母親的緣故;第二天我依著住址找到外婆家。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兒歌,描寫祖孫溫情,沒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與我年齡相仿,只有二十餘歲。

  外婆依時在家等我。

  居住環境頗為惡劣,只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有窗,但對牢馬路,嘈吵得很,灰塵亦大,幸虧天花板高,裝一隻螺旋槳,用電發動,帶動空氣;略見清涼。

  這樣小小地方,便是她們的家。社會貧富懸殊,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為奢侈。

  我這次來訪,怕外婆怪我花費,只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

  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

  見到我,她站起來,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說:「你們才似兩母女,長得那麼象,左頰都有酒渦。」

  我摟著母親,「誰說我們不是,嗯。」

  窮是窮,外婆沒有自卑,極有氣節。

  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忙的時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時候,只得放在育嬰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鄰居照顧,略付茶資。

  生活竟這般狼狽,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自用,永遠不會像依人小鳥般可愛。

  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髮,她十分喜歡我,一直依偎在我身邊,說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我聽,她告訴我,陸君毅是多麼的頑劣,他怎麼把小貓丟上半空,任由它們摔下,她說:「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一邊嘩嘩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說:「小梅,阿姨對這些沒有興趣。」

  「我有興趣極了。」真的有。

  沒想到已經是兩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親身上享受到弄兒之樂。

  小梅的觀察力非常細緻,她所說的,我都愛聽。

  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母親說話,我也許回不去了,現在不聽,什麼時候聽?

  「小梅,陸君毅這個人,他將來,呃,你可以對他好一點。」

  外婆說:「陸家環境不錯,把唯一的孩子寵壞。」

  我點點頭,愛梅會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時間過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辭,已經黃昏。

  為了想更加名正言順,我提出計劃第三步,方中信說的,我可要求做愛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個高潔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說吧。」

  我低下頭。

  「看得出你對小梅是真的好。」她說。

  「星期六可以再來嗎?」我懇求。

  她點點頭,也已對我產生了不能解釋、濃郁的感情。

  愛梅同我說:「阿姨,你給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遠遠不會忘記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歲還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時已沒有巧克力了。我鼻子發酸,忍淚告辭。

  方中信親自駕車來接我,我一臉油膩,衣服都為汗所濕,外婆家氣溫與濕度兩高,不到一會兒就蓬頭垢面,踏進老方的車子,如進入另外一個清涼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這人憑什麼可以有這麼大的享受,我遷怒於他,瞪他一眼。

  「有沒有勸區女士進醫院檢查?」

  「我真不知怎麼開口。」

  「這麼重要的事,」他發急,「你還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個非常固執廉潔高貴的人,很難接近,你不會明白。」

  「你的外公呢?」

  「我沒問,陌陌生生,怎麼問?」

  「飯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還是把真相說明算了。」

  「她能接受嗎?」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話她會當我神經不正常,以後都不讓我接近愛梅,那時怎辦?」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亂罵,同你不客氣。」

  「對不起。」

  我揮揮手,托住頭。

  「你的外公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離開了她。」

  「去哪裡?」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許,我只知外婆獨自把母親帶大。」方中信不再問問題。

  他的表情惻然。

  我的鼻子發酸,看著窗外、過很久很久,老方問:「要不要出去吃頓飯?」

  我搖搖頭。

  他說:「我已有十多天沒出去吃飯了,悶得要死。」

  我納罕,「出去呀,你為什不不出去?」

  「一個人怎麼去?」

  「那麼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為什麼不陪我?」

  「我沒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們的食物我不愛吃。」

  「你完全不會享受。」

  「也許你說得對,科技越進步,生活細節越是簡單。」

  「今晚你打算做什麼?」

  「看電腦上的綜合報導。」

  「你指電視新聞。」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成日價蹲在屋裡,像老僧入定。」「老方,為什麼定要我陪你?」

  「你難道全沒有嗜好?」

  「有,開快車。」

  「我把車借給你。」

  「這種落後的車我不會開。」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車。」

  「老方,不行哪,叫人發現了我更難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發呆不像話。」

  「你的家居很舒適,我很滿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像你。」

  我喃喃說:「如果我娘家有這裡一半那麼好,母親就不必吃苦。」

  老方說:「陸宜,我向你保證,我會照顧你母親。」

  「你真答允?」

  「一定。」

  「看著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點不欠缺?」

  「我會。」

  「老方,我如何報答你?可惜我沒有法寶,又不懂點鐵成金——」「你真想報答我也容易。」

  「你這個花花公子,可不准說過不算數,三分鐘熱度。」

  老方啼笑皆非,「陸宜,照顧她不需我親力親為,是,我沒有耐心餵她吃飯,或在她臨睡前讀故事書,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錢雖非萬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麼?」我問,「我可沒有治禿頭的方子。」

  老方凝視我很久很久,我開始有點不安,胃液受驚地攪動,他是個鬼靈精,不是要把我交給國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動什麼腦筋?」

  他笑了,很溫柔的說:「你是一隻蠢母牛。」

  他從來沒停止過侮辱我,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經習慣,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戲,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煩悶,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他,倒不一定是為他的錢,說是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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