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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誰會是他今次獵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資格嗎?這種狼人眼角極高,才不會胡亂捕殺無辜。

  於世保伸手出來,遞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蘭。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在汽車無線電裡聽到你的聲音。」

  「你沒有工作嗎,隨時走得開?」

  於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車來吧。」

  「我有事。」

  「你總得吃中飯。」

  這是一頭狼。

  「你還可以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一個導演平日做些什麼。」於世保似對她有無限興趣。

  余芒本欲一笑置之,走開算數,但近日來她的風騷不受控制,她聽見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導演呢,當然是天天設法迷惑女主角。」

  於世保啊一聲,佯裝吃驚,「那麼,」他掩住嘴,「女導演呢?」

  「這是我們行業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為我會這樣輕易告訴你吧。」

  「我願意付出代價。」於世保忙不及地保證。

  「世保,」余芒忽然親暱地叫他:「你怎麼老是換人不換說白。」

  於世保一怔,衝口而出:「你知道嗎?你像足了一個人。」

  一輛空車駛過來,余芒朝他擺擺手,自顧自上車。

  計程車司機在十分鐘後對余芒說:「小姐,有輛紅色跑車一路尾隨我們。」

  余芒正在看劇本,隨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余芒下車,他也下車,並不走過來,只是靠在車身上看著她笑。

  余芒暗暗搖頭,有些人這樣就可以過一天。

  她向他招手。

  於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問,大惑不解地朝身後看看,肯定沒有他人,才受寵若驚地走近。

  余芒忍不住笑著對他說:「這裡有不少老鄰居,你這樣做我會變成話柄。」

  「真的,」他忙不迭頓足,「我們得忖度一個解決的方法。」

  余芒沉悶的獨身生活幾時出現過這樣精彩的人物,她無法討厭他,因而說:「七點鐘你如果有空,再來接我。」

  他看著腕表,「你要一連氣工作七小時?我不相信。」

  「七十小時都試過。」余芒微微笑。

  「一言為定,我稍後再來。」

  他把車子駛走,余芒捧著鳶尾蘭進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經到了有一會子了,剛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視而不見,小薛驚歎說:「那人同我們劇本中的角色起碼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裡,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樣的人,在現實生活裡,也未曾冒充過好人,導演不會看不出來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個鬼靈精,通常人一聰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辯日:「寫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懾住人家的精神,當然累,不然的話,大家不痛不癢,有什麼意思。」

  「對。」小薛為這個理論肅然起敬。

  「不是我們吃掉觀眾,就是觀眾吃掉我們,他們付出不過是一票之價,我們付出卻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們幹掉不可。」

  來了,這樣的導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興奮起來,「對,講得對。」

  余芒笑起來,「一灑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來吧,從第一場開始。」

  小薛漲紅面孔,乖乖信服。

  本來她對余芒的印象分已經大減,數日來只覺導演精神渙散,恰才在門口,又見她與俊男打情罵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虛名,原來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很少如此得心應手,「女主角父母一早離異,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間屋子裡獨自長大。」

  小薛插嘴說:「其實我嚮往這種童年,將來有說不盡的浪漫話題。」

  「不,」余芒衝口而出,「你無法想像其中淒惶。」

  「導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訝異地問。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為何有那樣的切膚之痛,她回答:「我與妹妹一起長大,童年相當幸福。」

  「那麼這是誰?」小薛指一指劇本。

  余芒過半晌答:「劇中人,女主角。」

  順手取過一本速記簿,用簡單的線條畫成女童的睡房,陳設簡單,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會接收到一線陽光,多年來是她唯一得到的溫暖。

  小薛說:「很具體,對我有幫助。」

  余芒放下筆,「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並非彌足珍貴的經驗,以後的發展要迅速,不可被情節耽擱,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決,一用即棄,另創新招,最忌靠一個懸疑寫十萬字。」

  小薛吁出一口氣,她自問完全沒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過半晌說:「還嫌戲票貴,沒有道理。」

  「我們小息。」

  小薛喝著啤酒說:「聽說在這圈子找不到對象。」

  「誰說的?」

  小薛笑笑。

  「再說,誰有時間和心思去擔心那個。」

  「我,」小薛勇敢地說:「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諷刺導演,」余芒說,「小息完畢,第二場。」

  小薛怪叫起來。

  余芒說:「第二部:自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像試酒一樣,姿態投入,從不陶醉,很年輕已經很滄桑。」聲音漸漸落寞。

  編劇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親身體驗吧,絕非閉門造車。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誰?」

  「於世保。」

  「現在才三時半。」

  「下午茶時間,我願意送點心上來。」

  「你自何處尋得我的號碼?它並不在電話簿上。」

  「我也有電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怎麼知道車子不屬於我。」

  余芒沉默,她也沒有答案。

  嘴裡卻花俏地說:「關於你的事,我還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編劇嚇一跳,導演有雙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

  於世保忽然覺得耳朵微微發麻,似被誰的無形玉手輕輕扭了一下,設想到經驗豐富的他尚會有如此新鮮的感覺,耳垂漸漸癢起來,他只得輕輕地說:「我願意聽你一件一件告訴我。」

  「什麼?」余芒詫異地問:「你想聽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裡說出來,在所不計。」

  余芒忽然醒覺,同這個小子已經胡調太久,她看一看電話筒,只覺不可思議,連忙掛線。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聲,「剛才說到——」

  輪到門鈴響了。

  小薛馬上轉過頭去,等看好戲。

  門外站的卻是大製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麼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說:「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沒聽說這個人了。」

  余芒歎口氣,「不流行他了,我們切莫為文化的包袱所累。」

  誰曉得小林咕咕地笑起來,「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鍾斯博士。」

  新一代統共沒有心肝。

  小薛說:「我知道背這種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為自己解釋,來來去去,是不甘墮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還有,他們一想到從俗,便有人盡可夫的感覺,我真想拍拍伊們肩膀:老兄,別擔心,不見得迎風一站,就客似雲來,舞女還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後合。

  余芒不過比她們大三兩歲,感覺上猶如隔著一個鴻溝。

  「導演就有許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來。」

  余芒看著她的製片,冷冷道:「你倒說說看。」

  「譬如講,今天晚上,穿件比較涼快的晚裝去電視台亮相。」

  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談何容易。

  余芒問:「你帶來的這兩盒是點心吧?」

  「樓下一位於世保先生說是你囑他買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問:「他是誰,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這樣形容他,「老朋友。」感覺上真像老朋友,接著責備手下,「什麼年代了,還在乎一張漂亮的面孔。」

  小林與小薛齊齊奇問:「為什麼不?」

  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紈褲,漂亮的男人必然浮誇,美麗女子缺乏腦袋,流行小說失之淺薄,金錢並非萬能……

  真的,為什麼要針對一張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麼賞心悅目,為什麼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於世保。

  是她另外一個老朋友許仲開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幀幀速寫上,「啊,多好,都是分鏡圖,小薛,好工夫。」

  「是導演的傑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頷首,這幾天怪事特別多,她已經不打算追究,導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風來,或以法文改寫劇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當新片上映,每個導演都會略略行為失常,見怪不怪。

  最要緊是讓她有足夠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們明天繼續,小薛,你回家先把頭兩場寫出來看看。」

  小薛說:「我希望今晚夢見生花妙筆。」

  余芒笑,「城裡數千撰稿人,禿筆都不夠分配,來,我送你一盒蟠桃兒走珠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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