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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就是那麼多?」

  「小女孩眼中的父親幾乎是完人,但是想像與事實往往有個距離,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那種浮誇類型。」

  「家父浮誇?」之珊錯愕地張大嘴。

  「楊汝得是那種某套西服只能配某條領帶的人,男人如此瑣碎,不是每個女人吃得消。」

  說得這樣撇脫,難道事情真的過去了?

  梅以和揶揄:「當然,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看他,還是一表人才。」

  「你是為復仇而來。」

  梅以和微笑,「之珊,凡事講證據,我想你的話已經說完了。」

  「家父已經被逼放棄一切。」

  「之珊,你很孝順,但相信我,楊汝得毋需你擔心。」

  之珊忽然想起在他門口見到的長腿艷女,不由得咧開嘴笑。

  她站起來告辭。

  梅以和送她到電梯口,「之珊,你令我想起當年的自己。」語氣忽見辛酸。

  「謝謝你的恭維。」

  「真會講話。」

  電梯門一開,周元忠走出來。

  他朝兩位女士點點頭。

  之珊連忙握住他的手,「梅小姐,改天再約。」

  梅以和卻說:「是你的男朋友吧,」十分讚賞,「好青年。」

  他們進回電梯,門板上,之珊輕輕鬆開手,「你怎麼來了?」

  「等了很久,不見你,實在不放心。」

  「她頭一眼就喜歡你。」

  周元忠很高興,「伯母也是。」

  「你額頭鑿著一忠字。」

  誰是奸角?

  「有無端倪?」

  「只證實她是幕後黑手,周督察,你可否運用權力,查梅以和來往戶口?我想知誰僱用她。」

  「不可以,她並非疑犯,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私隱,警察不顧一切追查,都會即變恐怖城市。」

  之珊微笑,「那麼,我得查一查,梅以和當年在楊子,因何事接受處份。」

  周元忠啼笑皆非,「你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楊子是我的公司,我大可翻尋老記錄。」

  周元忠看著她,「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

  「我有好奇心,我有求知慾。」

  周元忠實在忍不住,忽然伸出兩隻手,出力擰之珊的面頰,兼拉闊她的嘴。

  「喂,痛,君子動口不動手。」

  周元忠立刻鬆開雙手,覺得心曠神怡,冒昧都是值得的。

  之珊雙手捂著臉的尷尬神情可愛得叫他鼻酸。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衷。

  那天傍晚,之珊閒閒走回楊子行。

  她同秘書說:「我想找一宗舊檔案。」

  「楊小姐請吩咐。」

  「一個叫梅以和的見習生,是十至十二年前的職員。」

  秘書立刻接到人事部記錄,在熒屏前找這個人。

  一次沒有,兩次也沒有。

  「楊小姐,無記錄。」

  「會不會十年前辦公室電腦尚未流行?」

  「楊小姐,我在楊子工作只得五年。」

  之珊讚她:「已經是老臣子了。」

  她取過鎖匙,打開資料室門,去找筆寫的記錄。

  再陳舊的文件都保存得很好,但是,沒有梅以和任何資料。

  有人故意取走了她的記錄。

  誰,是父親嗎?

  之珊想一想,去找照片簿,每週年楊子都會與所有員工拍攝集體照留念。

  楊子並不是一間大公司,員工數字一般維持在三四十人。

  她找到了照片簿。

  之珊取過放大鏡,逐張檢查。

  啊,她看到了人群中有梅以和。

  短髮、大眼、稚氣笑臉,真與之珊有一兩分相似。

  她一共在團體照中出現過兩次。

  之珊立刻用素描機將照片輸入手提電腦,放大、再用打印機印出。

  第二張照片中的梅以和已較為成熟,瘦了一點,頭髮也長許多。

  梅以和真的曾在楊子工作。

  但是人事部沒有她的記錄。

  之珊把照片收好,鎖上門。

  這時手提電話響起。

  「之珊,我來接你去跳舞。」

  之珊笑,「天仍亮,怎樣跳舞?」

  甄座聰笑,「跳舞需摸黑?」

  「你還有力氣跳舞?」

  「生活總得繼續,三十分鐘後來接你。」

  「今晚跳了舞,明朝開會我不來了。」

  「見了面再說。」

  之珊回家換衣服。

  正在穿鞋子,母親出來看到,「這件裙子從甚麼地方來?」

  那是一件吊帶紗裙,穿上像芭蕾舞女,只不過染成灰色,裙腳釘滿亮片,年輕女子穿上,似樹中精靈。

  談女士說:「沒有品味。」

  之珊笑,「我年輕,我不需品味。」

  「不要太晚回來。」她擰著女兒的手臂。

  甄座聰的車子已在樓下等了一會。

  看到之珊,他一怔,稍一打扮她就嬌俏可人,紗裙上亮片大如一毫硬幣,照說十萬俗氣,但是配上她的青春,又剛剛好,活像去享樂的樣子。

  甄座聰開車到快餐店買了雞肉餅大家吃飽,然後直往夜總會。

  之珊與他極之合拍,他是她師傅,他教會她跳七種社交舞,耐心地,打著拍子,

  不介意她踩到他腳,把他會的全教她。

  兩人跳得滿身汗,音樂終於慢下來。

  甄座聰忽然說:「之珊,我們結婚吧。」

  之珊駭笑,「現在?」

  「還等甚麼呢,我們認識已超過十年,我快正式離婚,沒有孩子,再晚就來不及了,我不想五十歲才做首任父親。」

  「你這樣說,我好似沒有推辭理由。」

  「那麼,即是答應了。」

  「我還沒有準備好。」

  「一切有我,你只需告訴我需要怎樣的婚禮、蜜月、新居,我都替你辦妥。」

  「天上的月亮呢?」

  「我試與美國太空署聯絡。」

  之珊說:「你每週工作超過一百小時,你有時間陪我?」

  「我們在同一間公司工作。」

  「是,每天可以在公司走廊擦身而過,說聲你好。」

  「這些細節一定可以解決。」

  這叫做細節?之珊笑了。

  有人走近,拍一拍甄的肩膀,請他讓舞。

  甄回過頭去,「我們不認識你。」

  那年輕人卻說:「你舞伴沒有反對。」

  之珊連忙說:「我們走吧。」

  「不,」甄座聰光火,「我們為甚麼要走?」

  年輕人挑釁地說:「老伯,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老婆子孫可知道你偷偷出來欺騙少女?」

  甄座聰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忽然揮拳朝那年輕人打過去。

  那青年左邊臉麻辣地中了一拳,金星亂冒,嘴角流血。

  他踉艙地退後兩步,用手掩著面孔,怪叫:「打人,打人!報警,叫警察。」

  接著,他撲過去同甄座聰廝打。

  立刻有保安把他拉住。

  「這邊,甄先生,從後門走!」

  經理急急帶走熟客。

  他們自後門離開之際,警車已嗚嗚趕到。

  之珊拉著男友走到附近公園長凳上坐下喘氣。

  她笑了。

  他卻沒有。

  他握著拳頭,那一記打得太用力,指節青腫,一定很痛,不過,捱打那一個更加吃苦。

  「為甚麼打人?」之珊輕輕問。

  甄座聰不出聲。

  「因為他叫你老伯?」

  甄跳起來。

  「老怕甚麼?每個人都會老,人類命運如此,不甘心的話,可用矯形手術減輕十年八載,有智慧的人大可順其自然優雅老去。」

  甄頹然不出聲。

  「我陪你看醫生敷藥。」

  「不用。」

  之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這時才說:「不過,四十二歲怎麼可以說老,那人活該捱打。」

  甄歎口氣,自西服內袋取出一隻首飾盒子,打開,裡邊是一隻訂婚指環。

  之珊見他心情糟透,不想再打擊他,立刻解下項練,把指環串好,再縛上,鑽石戒子成為墜子。

  「明早還要開會,回家吧。」

  之珊駕車送他回去。

  甄終於明白,那種夜總會,已不適合他出入,這個打擊非同小可。

  回到家,之珊脫下紗衣掛好,淋浴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回楊子律師行。

  甄座聰比她早到,右手包紮紗布,明顯地他半夜還是去看過醫生,她正想問候傷勢,他卻先責問她:「你請來核數師?」

  之珊點點頭。

  「怕我虧空?」

  「例行公事。」

  他不置信,「之珊,這是你的主意?」

  「他們在小會議室工作,不會妨礙同事,開會時間到了。」

  甄的臉色發青,之珊有點害怕,不敢正視他。

  他拉住她手臂,她輕輕掙脫。

  她會嫁這個人?大抵不會。

  之珊看到了一些她從前未曾看到的細節。

  她坐到會議室首席。

  楊之珊今日收斂了笑容,穿著深色套裝,公事公辦。

  同事向她報告了幾宗官司,她仔細聆聽。

  其中一宗是排球教練非禮他十三歲男學生案,之珊想知道得詳盡一點。

  甄座聰不耐煩,「當事人已同意庭外和解。」

  之珊微笑,「金錢不是一切,我方應要求那人接受心理治療。」

  「之珊,還有幾件大案——」

  「我有的是時間。」

  她花了半小時分析那件案子。

  同事肅靜。

  滿以為楊之珊這個位置如同虛設,沒想到她會施展真才實學。

  會議在一時半才散。

  之珊正想出去吃飯,甄座聰進來掩上門。

  之珊問:「一起去吃日本菜?」

  「之珊,你把我當甚麼?」

  「夥伴。」

  他額上現露青筋,「你做我合作人?你的律師執照在甚麼地方?」

  之珊靜下來,「你說得對,我即時安排考試,我需爭氣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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