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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第一章

  楊之珊的小跑車駛到門口,已知不妥。

  本來寧靜的家門前圍滿記者,電視台索性搭好鋼架,居高臨下,一見有車子接近,呼嘯一聲,記者們轉過頭來,之珊頓時成為獵物。

  攝影機的閃燈已經亮起,之珊不敢回家,匆忙間急轉彎想從原路走,險些撞到兩名記者。

  這時,她的手提電話響了。

  「之珊,不要退縮,已有警員在場維持秩序,這是你的家,你遲早要回來,抬起頭,不用怕。」

  之珊聽到這把熟悉的聲音,立刻問:「你在哪裡?」

  「我在書房與你父親在一起。」

  之珊的勇氣回來了。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一邊停好,推開門下車。

  攝影記者把相機遞到她鼻前拍攝,之珊維持冷靜鎮定,視若無睹,向大門走過去。

  只有在電視上看到名片首映,才有這種熱鬧場面。

  大門打開一條縫子,她閃身進去。

  來開門的正是剛才叫她勇敢一點的甄座聰。

  之珊一見是他,稍微鬆弛,把臉靠向他胸前。

  他輕輕避開,「人到齊了。」

  身後姐姐之珩的聲音響起:「之珊,等你一人呢。」

  之珊問:「媽媽來了沒有?」

  之珩牽牽嘴角,「她怎麼肯來,這屋子裡一切,與她無關。」

  之珊覺得母親有預感,五年前她離開楊宅時同之珊說:「我甩難了,我沒生過他,他沒生過我,我與他一點關係也無,你又不同,你是他的女兒,一輩子脫不得關係,真不幸。」

  之珊走進書房,她父親楊汝得迎上來,「外頭怎麼樣?」

  「約有三五十名記者。」

  他頹然,「警方要我做測謊試驗。」

  之珩咳嗽一聲,表示有話要說。

  她丈夫鄧景新立刻站到她身邊去。

  之珩輕輕說:「孩子們要開學了,我倆需回返多倫多。」

  之珊站起來,「這種時候——」

  楊汝得揚揚手,「之珩,你與景新走吧,在這裡也幫不了忙。」

  之珊把姐姐拉到一角,兩姐妹長得很像,都有一雙大眼睛,互相凝視。

  之珩用極低的聲音說:「之珊,他咎由自取。」

  「始終是父親。」

  「到了這種地步,人人但求自保。」

  「之珩,請留下來支持他。」

  之珩搖搖頭,「他的紅顏知己劉可茜仍在他身邊,之珊,我勸你也避一避,照片日日刊登頭版上,以後見人或嫁人就難了。」

  之珊不出聲。

  之珩這番話一點感情也沒有,卻句句屬實,本來,這就是人人為己的世界。

  甄座聰走過來,「之珊,讓之珩走,她有別的職責,她是人妻,也是人母。」

  「父親呢,始終由他主持大局,照顧婦孺。」

  「父母原應如此,這也不是恩典。」

  鄧景新說:「我們明晨乘飛機回去。」

  之珊已無話可說。

  她從來沒有比今日更累。

  「之珊,你放心,今日連你同你師傅,—共有五名大律師在場。」

  之珊的師傅,正是甄座聰。

  他這時說:「之珊,你不妨到之珩處度假。」

  之珩說:「來,順便見見母親。」

  之珊勉強說:「我想一想。」

  這時,大門處一陣擾攘。

  之珊出去問:「甚麼事?」

  原來日報已經印出來了,留守門外的記者挑釁地敲門送進來強逼他們閱讀。

  拳頭大彩色字句這樣說:「謀殺?自殺,見習生王晶晶失蹤多時,大律師楊汝得知法犯法?」

  之珊把報紙丟進廚房垃圾桶,吩咐傭人:「做咖啡早餐出來。」

  她斟了一杯冰水,獨自坐在廚房內發呆。

  過一會兒,有人伸手進垃圾桶,揀了報紙出來讀。

  那人,正是之珩口中,她們父親的紅顏知己劉可茜。

  她讀完頭條,把報紙仍然丟回垃圾桶。

  之珊問:「內文有無提到你的名字?」

  劉可茜點點頭,「稱我為助手。」

  「算是筆下容情。」

  劉可茜苦笑。

  她心中想其麼?

  可是希望有人在這個時候確認她的身份?

  之珊看著母親的敵人。

  當年因她介入,母親知難而退,避到加拿大去。

  離婚手續早巳辦妥,不知怎地,父親始終沒有與劉可茜結婚。

  今日凌晨的劉可茜因為通宵不寐,臉色甚差,三十已過的狀況便露了出來:眼袋、頸紋、乾唇,姿色已不如當年。

  她問之珊:「我應該怎樣做?」

  「喝杯新鮮咖啡,來,煎雙蛋,炸香腸。」

  之珊自己老實不客氣吃起來。

  「我食不下嚥。」

  今日也輪到她了。

  呵,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之珊清晰記得五年前母親為著婚變四星期內體重驟跌二十磅。

  今日,該劉可茜女士上場了。

  之珊問:「你打算怎樣,一直留在他身邊,還是知難而退,?」

  「他沒叫我留下。」

  「這種時候,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劉可茜用手掩著面孔。

  「你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他待我不薄。」

  之珊說:「那你還不走,尚待何時?」

  劉可茜抬起頭。

  「這種時候,他向你求婚,你逃還來不及呢。」

  她疲倦地說:「我不是那樣的人。」

  之珊不出聲。

  父親又是個怎麼樣的人,連做女兒的都不清楚。

  一個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吃完早餐,之珊回到書房。

  父親已有幾日幾夜沒睡,整日到派出所接受問話,一路上被記者跟蹤。

  報章已預言這是本年度十大新聞之首:私情、美女、失蹤、謀殺……緊張刺激。

  楊汝得累極在安樂椅上盹著。

  之珩與丈夫已經在後門離去。

  屋子裡只剩一個男人,他的情婦,一個女兒,以及她所愛慕的人。

  呵,還有一堆忠實的老傭人。

  有人敲門,電話接著響起。

  「我是警署的周元忠督察,可以進來嗎?」

  甄座聰答:「請展示你的證件。」

  對方說;「沒問題。」

  大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年輕人側身一閃著來。

  之珊留意到門外記者群已經消失。

  真奇怪,像那種野蜂,忽然嗡嗡飛來,聚集一堆,萬蟲鑽動,十分可怕,但忽然之間又飛散無蹤。

  那周督察見之珊大惑不解,輕輕給她答案:「王晶晶家人將於八時正舉行記者招待會,公開女兒與楊汝得秘密。」

  之珊張大了嘴,吃驚過度,不能言語。

  「楊先生一直否認與王晶晶有情侶關係,王家將提供人證物證,記者已蜂擁而去。」

  甄座聰鎮定地走過來,「請讓楊先生再休息一會兒。」

  「楊先生如果一開始講老實話,甚麼事都沒有。」

  「他會盡量合作。」

  「這是說出一切的時候了。」

  那周元忠督察國字臉,濃眉大眼,帶點稚氣,語氣平和,又穿便裝,使人覺得親近,可見是個厲害角色。

  「楊二小姐,從你開始可好?」

  之珊看著他,「開始甚麼?」

  「警方想問你幾句話。」

  之珊微笑,「如不,到派出所去也一樣,可是如此?」

  周督察也笑笑,「楊小姐真是明白人。」

  之珊看一看甄座聰,他輕輕點一下頭。

  周督察開門叫他助手進來。

  之珊叫傭人斟出咖啡,還有香酥巧克力牛角麵包。

  那助手一見,肚餓的他忍不住「唔」地一聲,被周督察瞪了一眼。

  他們到小客廳坐下。

  「二小姐,你也是律師?」

  之珊說:「叫我楊之珊可以了,是,但我尚未考到執照。」

  「王晶晶是你朋友?」

  「我們先認識,她到我家來,我介紹家父給她。」

  「她是你同學?」

  「不,我與她不熟,她是一名室內設計師。」

  「室內設計,怎麼會在律師行內做見習?」

  之珊不出聲。

  周督察耐心地等她回答。

  過一刻之珊說:「她老闆說可以便沒問題。」

  「聽說這位見習生,在楊子律師行內,居然擁有一間私人辦公室及秘書,可是實情?」

  「我不清楚,我很久沒去過楊子律師行。」

  「楊子律師行的東主,是你父親楊汝得?」

  之珊答是。

  「聽你語氣,彷彿與生父相當生疏。」

  「人長大了,會有自己生活,周督察,上一次你回家吃飯,是甚麼時候?」

  之珊沒想到周督察真會回答,他想一想,有點感觸,「是上個月的事了。」

  之珊站起來。

  「楊小姐,我還想問幾句。」

  之珊只得又坐下來。

  「上月七號之後,沒有人再見過王晶晶,當日你在甚麼地方?」

  「我上個月一號至十四號在太平洋公主游輪上陪家母散心。」

  這是鐵證。

  「王晶晶失蹤,你心中有無懷疑任何人?」

  「我對此事不作揣測。」

  「你怎樣看你父親?」

  這時,甄座聰在門口出現,「楊之珊毋需回答這種與案情無關問題。」

  周督察問:「楊先生醒來沒有?」

  「他很疲倦。」

  「我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就走。」

  之珊走到書房門口,看到父親垮垮地坐在書桌後,臉上可以發皺的地方全部打褶,同一般中老年男人沒有甚麼分別。

  楊汝得平日一直保養得很好,他每天做適當運動,頭髮指甲皮膚都嚴加修理,臉上永遠有一層太陽棕,精神奕奕,顯得牙齒更白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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