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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尤其不可饒恕的是她並不如母親那樣吃過苦,心中含怨,她對辛家亮無禮純是放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承歡懊悔得面孔通紅。

  辛家亮歎口氣,「我也有錯,我不該逼你立時三刻離開家人。」

  承歡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此事十劃還沒有一撇,容後再提。」

  「不,最好講清楚才結婚,先小人後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歎口氣,「好,我留下來陪你。」

  承歡大喜過望,「伯伯、伯母怎麼想?」

  家亮無奈,「子大不中留。」

  承歡感動,「家亮,你不會後悔。」

  「是嗎,那可是要看時勢了,每一次抉擇都是一項賭注。」

  可不是,連轉職也是賭博,以時間精力來賭更佳前程,揭了盅,買大開小,血本無歸。

  承歡黯然。

  她最討厭選擇,幸虧自學堂出來,就只得辛家亮一個人,否則更加頭痛。

  辛家亮這時說:「心底裡還有什麼話,一併趁這個時候說清楚。」

  承歡並非省油的燈,她笑說:「你呢,你又有何事,儘管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鏡子,承歡才發覺雙耳燒得通紅透明。

  她用冷水敷臉。

  麥太太在走廊與鄰居閒談,承歡可以聽到太太們在談論她。

  「……我也至擔心女兒婚事,女孩子最要緊嫁得好,你說是不是?」

  「自己能幹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麥太太,你從今可放下心頭大石。」

  承歡暗暗好笑,沒想到鄰居太太口中,她是母親心頭大石,此刻移交給辛家,可鬆一口氣。

  「女婿還是建築師哩。」

  「在何處請吃喜酒2我們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閤府統請。」

  一言驚醒了夢中人,麥太太怔在那裡,真的,怎麼一直沒聽女兒說過喜筵之事?

  她打個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歡,連忙拉住她,「你們將在何處請客?」

  承歡答:「我們不請客。」

  「你說什麼?」

  「蜜月旅行,盡免俗例,」承歡坐下來,「雙方家長近來吃頓飯算數。」

  麥太太好像沒聽到似的,「親友們加起來起碼有五桌人。」

  承歡不禁失笑,「媽媽,我家何來六十名親友?有一年父親肺炎進醫院,一時手頭緊,一個親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張老闆大方,我們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餓。」

  麥太太辯日:「但此刻是請客吃飯。」

  「媽媽,酒肉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麥太太完全接受不來,「那諸親友怎麼知道你結了婚?」

  承歡忽然覺得很累,「媽媽,我並不稀罕他們知道或否。」

  「這是辛家亮教你說的?」

  「媽,我不教辛家亮離經叛道已經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這筆費用。」

  承歡凝視母親,只見她是真確緊張,不由得憐憫母親起來。

  這可憐的中年婦女,她的世界只得這間廉租屋一點點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圖子女為她揚眉吐氣。

  承歡自幼活潑聰明,讀書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親簡陋天地中的陽光。

  承歡溫柔地輕輕說:「媽,我們可以在報上刊登啟事知會親友。」

  麥太太哭泣,「我終身懊惱自己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真沒想到這是可怖的命運,競延續到女兒身上。」

  承歡覺得母親小題大做,把瑣事擴大千萬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氣餒。

  麥太太大聲說:「那由我麥家請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這時麥來添開門進來,「什麼事?哭聲震天,鄰居都在好奇張望。」

  承歡攤攤手。

  承早自小露台轉出來,原來他一直躲在那裡,只是不做聲,一切聽在耳裡。

  「姐姐說結婚不請客。」

  麥來添一聽,呀一聲,「糟,我已口頭上邀請了張老闆。」

  承歡原先以為來了救兵,誰知父親做出這種表示,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門去乘風涼。

  鄰居太太本來聚在麥家門口,見承歡出來,紛紛賠笑讓開。

  承歡跑到樓下坐在石凳上發呆。

  有人給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覺安慰,把頭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結婚不容易噯?」

  「你遲早知道。」

  「看過你的經歷,誰還敢結婚。」

  承歡苦笑。

  半晌她說:「小時候看荷裡活電影,最嚮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迴旋樓梯,直到樓上,彭一聲打開豪華臥室門,撲到大床上……我是窮家女,與家有什麼爭執,只得避到這個公眾體憩處來。」

  承早說:「我明白。」

  承歡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親處處刁難她,企圖在女兒的婚禮上爭意氣,多年來的委屈欲藉此發洩到她身上。

  皆因這次大事過後,永無機會驕矜,這樣對兒子,他會一走了之。

  承歡垂頭。

  承早試探地說;「明天還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歡,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間,小小的床,一張書桌用了二十年,統統需要回報,華人講究報恩:受人點滴恩惠,必當湧泉以報。

  父母養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確如此,想到這裡,承歡心平氣和。

  第二天承歡去換戒指。

  售貨員訝異,「麥小姐,我以為你喜歡方鑽。」

  承歡說:「家母說它不夠閃亮。」

  售貨員擅於迎合,笑道:「這倒是真的,來,麥小姐,過來看圓鑽,不但閃爍,而且顯大。」

  承歡一心討好母親,看到一顆漂亮的,立刻指一指。

  店員馬上稱讚:「麥小姐好眼光。」

  承歡並非昨天才出生的人,笑笑問:「什麼價錢?」

  不先問價,自取其辱。

  無論買什麼,第一件事是問價,無論賣什麼,第一件事也是問價,切記切記。

  等於整間公寓的傢俱電器及蜜月旅行的開銷總和,足夠換一輛新日本房車,兼是承歡工作以來全部積蓄。

  只要喜歡,戴在指頭上也不能說不值得,可是為著取悅母親,就有點那個了。

  「麥小姐,我給你打個最佳折扣,帳單送到辛先生處。」

  承歡笑了,辛家亮又不是大老闆,他知道了不怪她虛榮就很好。

  「不,我自己來付。」

  忽然身後傳來一把聲音,「豈有此理。」

  承歡一樂,轉過頭去,「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身後正是辛家亮。

  他坐下來,取過珠寶用放大鏡,細細鑽研一番,「不錯不錯,就是它吧。」掏出支票簿。

  承歡有點忸怩,「這不大好吧?」

  「將來可以傳子傳孫。」

  「完全失卻預算。」

  「家父心中一早有數,有筆救急款子存在我處。」

  「我們再考慮考慮。」

  辛家亮攤攤手,「何用再想。」

  立刻大筆一揮,簽出支票。

  承歡知道辛家亮的脾氣,這可能也是他全部積蓄,絕不吝嗇。

  承歡也不打算再次推辭,忽然之間她也生了母親般的悲涼心態: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驕矜的一刻,過了這個階段,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能力。

  辛家亮要對她好,何用苦苦推辭。

  承歡點點頭,與未婚夫走出珠寶店。

  辛家亮似笑非笑看著她,「還有什麼枝節?」

  承歡問:「你父母對喜筵的看法如何?」

  辛家亮聞言變色,「你知道我一向不理他人觀點。」

  「可是……」

  辛家亮完全收斂了笑容,「承歡,你知道我最反對請客吃飯,這件事我們一早談妥,不用再講,承歡,我盼望你立場堅定,切莫迎風擺柳。」

  承歡張開嘴,又合攏。

  「照原定計劃,我們到倫敦,我們註冊結婚,我們回來,同意?」

  承歡不語。

  辛家亮恨惡婚筵如一些人恨惡賭博以及一些人恨惡遲到一樣。

  每個人心底裡都有最討厭的一件事,辛家亮從不參加婚禮,堅持這種場合一點智慧也無。

  看樣子他無意妥協。

  並且,即使承歡令他委屈,未來數十年間他心中有個疙瘩,也是不值。

  未來數十年。

  多麼可怕。

  承歡忽然有種天老地荒的感覺。

  這時辛家亮咳嗽一聲,「生活將起突變,我知道你承受一定的衝擊與壓力。」

  承歡看著他,「你何嘗不是。」

  「所以,我們要額外小心,莫在倉猝間說出會令對方難堪的話來。」

  「是。」

  「是我倆結婚,別人意見不必理會。」

  「是。」

  辛家亮滿意了,「在人類語言中,數這個字最動聽。」

  尤其由伴侶說出來。

  承歡傍晚到毛毛家去聊天。

  她捧出一大疊新娘雜誌,「供你參考。」

  「我不穿禮服。」

  毛詠欣看她一眼,「太瀟灑的後果往往是懊悔。」

  承歡沉默。

  「我陪你去拍照,我認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認識楊凡,他會把你照得如天仙一樣。」

  承歡十分心動。

  「留著三十年後看很有意思。」

  承歡猶疑。

  「此事不必讓男方知道。」

  結婚照中沒有新郎?

  毛詠欣接著說:「辛家亮這人真是奇怪,明知婚禮中只有一個主角,他統共是龍套,卻意見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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