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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地方擠逼,幾無容身之處,他倆只得離去。 明珠說:「將來,如有機會到外國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帶走。」 「你彷彿已決定飛出去。」 「是,我對此地並無太多感情,發生過太多不愉快,一點好的回憶也無。」明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年輕人搭住妹妹肩膀,輕輕拍兩下。 他們沿著狹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區得了。」 「朋友們對你好嗎?」 「當然好,我是極為疏爽的一個人,」妹妹笑,「功課本子隨便借,又天天請客。」 「人家來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與妹妹擁抱了一下。 車子裡的電話響了。 「中國人,我是小郭,你來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鑽飾店。」 年輕人十分訝異,「我就在附近,好不湊巧,停好車即可趕到,什麼事?」 「來了再說。」 一走進店裡,小郭便迎出來,皇冠是一間小小珠寶店,相當出名,它專售古董首飾,亦即是二手珠寶,亦代客賣買收購修理,小郭在該店兼任保安經理。 小郭一見年輕人即說:「謝偉行在經理室。」 年輕人不置信,「她犯了什麼事?」 「偷竊,人贓並獲。」 「叫她把貨物買下來好了。」 「中國人先生,那樣做是不對的,即是鼓勵他們賭一記:過不了關才付錢不遲,怎麼可以!」 「你想怎麼辦,即時召警?」 「她母親是大顧客。」 「看,又礙著情面。」 「是,生意越來越難做。」 「把我叫來有什麼用?」 「你是她母親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這樣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輕人沒好氣。 「你去把她母親喚來。」 年輕人坐下,「為什麼一定要叫她母親來聽教訓?打幼稚園開始,一見家長,就由母親代表,父親們去了何處?你我都知道她父親在本市,怎麼樣,惹不起?」 小郭看著年輕人,「把她令堂叫來,她會感激我們,把她父親叫來,她會憎恨我們,男女看面子是兩回事。」 「這個女孩子很討厭。」 「我也知道,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她趕出店去。我們好做生意。」 年輕人舉起手,「此事與我無關。」 小郭惱怒,「這種小忙你都不肯幫?」 「店主為什麼不動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這時,一個穿黑色傳統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現了,相貌娟秀,身段豐碩,她朝年輕人點點頭,微微笑。 年輕人沉默片刻,「把電話給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關係。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毋須很機靈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當事人亦不必眉來眼去,一切都在空氣裡,也許,那是一種電池,微弱,但的確存在。 電話接通,年輕人簡單扼要地報告了事實,放下電話,他說:「我到門口去等人。」 小郭鬆了口氣,拍打他的肩膀。 年輕人給他一個毋須客氣的手勢。 他在門口等她,不消十分鐘,她已由司機送到,姿勢還算鎮定,可是面色出賣了她。 年輕人過去安慰她,把她送進店內。 小郭出來。 年輕人問:「此事將如何解決?」 「把貨包買下來,道歉,將女孩送至心理醫生處治療。」 「她偷的是什麼?」 「一條碎鑽手鏈,上面拼出『快樂生日甜心』字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 「誰管這些,家裡已經堆山積海,還要往街上偷,神經有毛病。」 「也許——」 小郭不耐煩,「我對富人的各種病態特別不予容忍。」 他出身貧苦,卻能潔身自愛,故自覺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們有一怪招,叫遷怒,無論如何,不會怪到自己頭上,可是身邊有誰便生誰的氣。 年輕人離開了是非之地。 他去辦一點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發覺她已經在露台上看風景。 「這麼快便回來了?」 她歎口氣。「我們母女無話可說。」 「怎麼會,家母與妹妹一直喁喁細語說個不盡。」 「那是一種恩寵。」 「或者……」年輕人搔著頭皮,「努力改善……」 她無奈,「偉行一離開珠寶店就對我不瞅不睬。」 年輕人輕輕說:「寵壞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麼會用這種事來麻煩你——」 「噓,別道歉,我們還有別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歡樂的人。」 「這是什麼?眼淚,你哭了。」 「對不起。看我是多麼失敗。」 「能叫少女流淚不算本事,可是感動我這種——」 「少抱怨,多享樂。」 她轉個身,暗暗垂淚。 他輕輕安撫她。 晚上,小郭的電話來了。 「下了班沒有?出來喝一杯,琦琦請客。」 琦琦一定是珠寶店老闆娘。 他出去赴約。 那琦琦女士真是風華動人,尤其難得的是沒有話,沉默如金。 小郭說:「已經查到是什麼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幫吧?」 「你也不是糊塗人,他們惱恨導演搶盡生意,存心要毀她台柱給點顏色看。」 年輕人十分幽默,「幸好對事不對人。」 「導演已飛到東京去談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勢力人士陪著她去。」 「我們這一行也越來越難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覬覦。」 「小郭,我們一起退休如何?」 「咄,無端端又扯上我,我與你風馬牛不相及。」 年輕人自管自說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買一幢共管公寓,約十來個單位,把親友都帶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溫和地說:「一個人想過平凡寧靜的日子,不外因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嗎」 年輕人不語。 小郭說:「人客是人客,你別混淆,那純粹是一項交易。」 年輕人不出聲。 「有些客人喜歡假戲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別誤會。」 年輕人欠欠身,「多謝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讀幾年書,從頭開始。」 年輕人唯唯諾諾,道謝告辭先走。 琦琦看著他背影,開口笑道:「連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這種人,堪稱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內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麼多行業,揀什麼做不好,」琦琦唏噓,「雖然說女客總比男客斯文,可是出賣的是靈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會上岸的。」 「可記得我貨腰的時候?」 不知是哪個冰雪聰明的人,揶揄地發明了這兩個字,傳神貼切,舞女販賣的正是一條纖細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溫和地說:「忘了。」 年輕人沒有忘記。 睡到半夜之時,他忽然驚醒,睜大雙眼,他同自己說:「過去的已是過去,母親亦已辭世,再無人可以欺侮我們。」 可是母親在病榻上的容顏歷歷在目。 自一個公寓被趕到另外一個公寓,皆因欠租,終於他考慮清楚,跑到導演處說:「該怎麼做,你教我。」 母親到去世之際,還以為是哪個好心的親戚接濟他們一家。 「……怎麼報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謝。」 她沒有痊癒。 之後,他想退出,可是導演自有一套。 她輕輕倚在門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擺這個姿勢,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虧,可是無奈地不得不開口求人:「再幫我一年,我手下都沒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鋪子燈油火蠟都是開銷,你紅了,走俏,若撇下我們,影響好大。」 是她給他先墊著醫藥費學費,是她找房子給他住,他不好推辭。 她說:「一年。」 他終於點頭。 又一年之後,他已懂得思想,離開旅行社,又能做什麼,穿慣阿曼尼西裝的他不見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會議室要三杯咖啡」、「阿文,這封文件上午十一時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開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來。 技藝純熟,導演越發寵著他。 在某一個程度,用艷名四播來形容他並不為過。 年輕人起床淋浴,到樓下跑步。 真沒想到天濛濛亮就碰到芳鄰王小姐。 她也覺得意外,「這麼早,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時似乎沒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時間與收支。 現在無論從事什麼職業,人人知道健康重要,還有,非得有節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長而結實,十分悅目,霧重,頭髮有點潤濕,年輕真好,毋須刻意打扮已夠誘惑。 年輕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叫安琪,早幾年,她有點像你。」 「陸安琪?」她笑笑,「是我們的前輩,我哪裡及她一半,她長得好漂亮。」 「你認識她?」 「既然做了這行業,誰是誰總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識泰山,出醜的是自己。」 年輕人不語。 「陸安琪到馬來亞嫁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