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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振星進房去,只見嬋新身上新搭了幾條管子。

  「嬋新。」

  嬋新睜開眼,振星有點高興,這次她可看清楚她了,誰知嬋新卻說:「清水浦孤兒

  院不能解散,本地沒人願意收養殘疾兒童,我們不能倚賴外國人的憐憫。」

  振星忍不住提高聲線,「嬋新,是我,是振星。」

  醫生聞聲搶進來,給振星注射寧神劑,並勸道:「周小姐,你回去休息吧。」

  玉沛中說:「我送你回去。」

  振星苦苦哀求:「帶我去喝兩杯,我知道酒可以幫到忙。」

  「來,一定滿足你。」

  他們到酒吧坐下,肩膀靠著肩膀。

  周振星詫異了,「王沛中,我們許久不曾這樣親近了。」

  小玉苦笑,「你太忙著籌備婚禮,以致疏忽我倆感情。」

  「是--」振星沮喪地答:「我本末倒置。」

  「嬋新身體太靠不住。」

  「她得到她母親遺傳,我十分擔心,有什麼不測,不知如何向父親交待。」

  「是,真難開口,他們說做醫生最困難的工作便是向病人家屬交待。」

  「你呢,沛中,你工作最可怕一環是什麼?」

  「裁員。」接著王沛中也問:「你呢,振星,你也開始工作了,覺得至難是什麼?」

  振星答:「早上起床。」

  王沛中一聽,只覺周振星不折不撓頑劣如故,忍不住笑,直笑出眼淚來。

  「振星,說說你對工作感想。」

  「才拿一點點車馬費,不知用來幹什麼好,乘了車不夠吃飯,穿了衣服就沒屋住。」

  「住親友家、吃男同事、叫他們接送,然後,淨拿薪水打扮自己。」

  振星大吃一驚,「可以那樣嗎?」

  「我的姐姐們全體贊成。」

  「不過這只是一個開頭,」振星說:「滿了師,學到技藝,又會得做人的話,薪水就可以三級跳,我打聽過了,升到董事總經理,公司會提供別墅汽車作為生活津貼。」

  「即使你有天才,又非常勤力,又夠幸運,也需磨上十多廿年呢。」

  「別澆冷水。」

  「振星,結婚適合你,婚後搞些清高的玩意兒消遣,不知多好,何必真正出來搏殺。」

  「倒底是台灣人,大男人本色流露。」

  「你鬆弛一點沒有?」

  「我強顏歡笑。」

  「姐姐的出現改變了你的人生觀。」

  「可不是。」振星感喟。

  「我才該同她算帳呢,新郎都做不成。」沛中悻悻然。

  「可是,看得出其實你也鬆了口氣。」

  沛中承認:「成家的壓力比創業還要大。」

  「所以呀,讓我們先朝工作進軍。」

  「說真話,振星,我們還有無結婚的機會?」

  振星酒後吐真言,「沛中,結婚這回事,最經不起耽擱。」

  「我知道。」

  「我同你又好像真的有了瞭解,還怎麼結得成婚。」

  王沛中默然。

  振星放下杯子,「我準備回家了。」

  疲倦過度,她在車上便睡著了。

  夢見嬋新說:「清水浦孤兒院不能關閉!」那孤兒院真是周嬋新的孤兒。

  於是振星也叫:「孤兒院不能關閉。」

  沛中推醒她:「振星,你做噩夢了。」

  振星揉揉眼,搓搓面孔,「什麼時候了?」

  「讓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沛中,我不要聽,你說的故事又悶又長又莫名其妙,我領教過了。」

  王沛中啼笑皆非,閉上尊嘴。

  可是隔了一會兒振星又問;「是什麼故事?」

  沛中只得說:「我大姐最愛穿皮草,後來看到一則記錄片,知道抓殺小動物獵取皮草甚為殘酷,從此改穿羽絨。」

  「她心地十分善良。」

  「是,可是有一日,她到親戚主持的羽絨廠參觀,看到女工在室溫極高的廠房內處理濕羽絨,空氣污濁,汗流浹背,她連羽絨都不想穿了。」

  「那她冬季穿什麼?」

  「她終於又穿回皮裘。」

  「這故事裡好像有個教訓。」

  「是,大姐說,穿羽絨要宰鴨子,穿牛皮要殺牛,其實都一樣,吃素也得把菜蔬連根拔起,嚴格來說,亦屬殺生,她看開了。」

  「我能從這故事學得什麼?」

  「振星,倒處都有孤兒,幫得了幫,幫不了就得放下,你還有你自己生活要過,你總不能放棄一切,成日為那些孩子慼慼然。」

  振星白他一眼,「我一早知道你的故事不好聽,這同羽絨皮裘有什麼關係?」

  沛中氣餒,「我的意思是,反正於事無補,不如依然故我。」

  振星叫起來,「天都亮了,你等我淋個浴,咱們出市區去,我要照顧嬋新。」

  沛中沒好氣,「當心嬋新沒起床,你就倒下來。」

  振星大怒,「我撕破你這烏鴉嘴。」

  她不願向公司告假,只得採取遲到早退偷時間。

  振星十分感慨,就這樣開始賣身生涯,時間再也不屬於自己,如此這般,不知要待何年何月,方能為自己贖身。

  在病房裡,她等嬋新醒來,自己卻盹著了。

  朦朧間只見嬋新穿著白衣來告別,振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落下淚來,哭訴道:「與其陸續零星受折磨,不如一家子一塊去。」

  夢中嗚嗚痛哭起來。

  「振星,振星。」

  她跳起來。

  是嬋新,她醒了。

  振星連忙抹乾眼淚,「嬋新,叫我?我在這裡。」

  姐妹倆一般蒼白憔悴憂慮。

  嬋新歎口氣,「我打了敗仗。」

  振星不知怎麼回答,她嘗試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嬋新低聲說:「我決定回家休息。」

  振星啊一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意外終於叫嬋新服服貼貼回家去,她展開愁眉,「我與你替換身份,你回去陪著父母幾年,我則在外闖蕩江湖。」

  嬋新看著妹妹,「我不能再叫你們擔心。」

  振星頷首,「這才叫是愛我們了。」

  是振星感動了她。

  她心目中的周振星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公主,她怕看妹妹面色,不屑與她爭寵,真沒有想她那麼熱情、坦率、還有,詼諧。

  她對她比自己還緊張,遇要緊關頭,又肯死諫,絕不避嫌,哪裡去找這樣的好朋友,因為振星的緣故,嬋新重拾家庭觀念,對紀月瓊亦消除陳見:振星怕就是像她母親才會如此可愛。

  振星埋首手中,「我真怕失去你。」

  「我也是。」

  「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腎捐什麼都肯。」

  「謝謝你振星。」

  「快快復元,好好回家休養,相信我,那家是個舒適平和溫暖的家,春季快到,母親去歲種下的鬱金香將會怒放……嬋新,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有關皮裘與羽絨的故事。」

  嬋新微笑,「活著真是好。」

  說是這樣說,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著。

  振星全靠年輕,才叫做撐得住,一到週末,也就昏睡不醒。

  她喜歡用大枕頭朦住面孔,這樣,整個世界就會走開,煩不到她。

  朦朧中有人拉開她的保護枕,振星掙扎數下,奇怪,這會是誰呢,王沛中已經返回台北,嬋新還在醫院,想到這裡,她清醒了: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她睜開雙眼,看到鄧維楠的臉。

  是,他當然有他家的鎖匙。

  「這幾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實在不放心,親自來看看,怎麼,電話鈴聲不夠響嗎。」

  「嬋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電話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馬的小生把詳情必恭必敬統統告訴我。」

  振星眨眨眼。

  鄧維楠答了她的疑問:「我自稱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許多。」

  都不像那個在清水浦見過眼睛面孔都圓滾滾的周振星了。

  振星當下說:「讓我先梳洗。」

  鄧維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聲線與振星交談。

  「看得出馬先生對你十分好感。」

  「我與同事相處得不錯。」

  鄧維楠沒想到振星會對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們兩人多見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兒院培養出來的一點點感情越來越淡,終於要消耗完畢。

  她出來了。

  頭髮尚濕,正用大毛巾擦乾,身上換了象牙色凱斯咪毛衣長褲,高雅得有個距離。

  鄧維楠說:「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聽得出此話有下文。

  鄧維補微笑,「我想念那個熱情不羈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歡女張飛。」

  「你不修邊幅的模樣真可愛。」

  「你喜歡髒狗。」

  鄧維楠不語,走到窗前眺望,那個周振星,那個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經走了吧。

  「馬先生說你快受訓完畢。」他轉過頭去。

  「是,頭尾不過六個禮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將與修女一起走。」

  鄧維楠低下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有空來看我們。」

  「一定,我會來送行。」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這雙手也變了,訂婚指環已經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潔整齊,搽著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稱的一雙纖纖玉手。

  鄧維楠默然,他所記得的那雙手不是這樣的,那雙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處損傷,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頭,微笑說:「振星,我們相愛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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