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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見到振星,一言不發,伸出雙臂,與振星相擁。 振星也沒講話,一切言語均屬多餘,她輕輕撥開王陽的頭髮看清楚她的雙目,只看見眼白有點充血,眼袋也見烏青,不過,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倆擁抱著,不知隔了多久,看護走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振星知道探病時間已過,站起來走開。 在走廊裡,佾悄抹乾眼淚。 傍晚,幾個保母在灶上大量燒水,約有半數孩子需要鸞忙,他們採取流水作業,幾隻大腳桶排開,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個衛生間個霧騰騰。 周振星上唇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負責擦肥皂部分,因為癢,孩子吃吃笑著閃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揮著濕手笑。 正在忙,一個保母說:「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型在門外一晃,她連忙站起來跑出去。 恍惚間她覺得來人似王沛中,會是他嗎? 一探望,只見穿著晴雨衣的人是鄧維楠。 「鄧先生。」意外的驚奇。 鄧維楠笑笑,「周小姐。」 「鄧先生,偷窺人出浴會生紅眼睛。」 「我什麼都沒看到。」 「對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該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沒有騙你。」 「你不排除誤導成分吧」 「上次見面時間太短,我沒有時間解釋。」 「我同意。」鄧維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鄧維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沒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發酸,竟想落下淚來。 是夜月明星稀,鄧維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動。 「在五年期間,我們會分別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五年!太殘忍了,要等那麼久。」] 「那已是最佳條件。」 周捩星低下頭,「也只能這樣了。」 「我將留在上海辦事處工作,我們會把合同交予你們簽署。」 振星歎息,「我們只是兩個中間人。」 鄧維楠微笑,「我比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謝謝你,鄧先生。」 鄧維楠躊躇一下,然後問,「能不能談談你自己?」 「我?」振星揚揚手,「乏善足陳。」 「你已訂婚。」 「是。」振星轉動指環。 「他一定是位有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鄧維楠忽然說:「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己名花有主。」 「我們認識已有好幾年,婚期訂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溫哥華。」 振星笑,「他們已經把我全部底細告訴你。」 鄧維楠低下頭,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相識。」 「不打不相識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時的我假設過一千次,我會在什麼樣的情況遇見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在一個紫色的沙灘,在一條最繁忙的馬路,在一個喝香檳的宴會,在大學演講廳,在公司會議室……可是沒有,我一直沒有遇見她,我倒處尋找,我四處約會,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她。」 周振星張大了嘴巴。 她並不笨,她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想說些什麼。 鄧維楠無奈地微笑,「我們比較應該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相遇,你說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傢伙。」 「誰?」 「你未來的終身伴侶。」 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他可不那麼想!」 「有機會讓我來告訴他。」 周振星天性豁達,立刻計劃將來:「我把地址電話告訴你,我們有機會便聯絡,你可以把孩子們的進展向我報告,妙哉。」 鄧維楠凝視她:「你是名快樂天使。」 周振星遺憾地說:「家母說但凡不用腦的人都是這樣。」 「伯母好像至幽默不過。」 振星感喟:「不然怎麼同我們父女相處半輩子。」 鄧維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電話記下來,再三核對。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聽見一聲咳嗽。 鄧維楠十分醒覺,「那是誰?」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鐵莉莎修女,我姐姐。」 鄧維楠說:「我要走了,最後一班回上海輪船半小時內開出。」 「你有無車子?」 「我騎腳踏車。」 「一路順風。」 「再見。」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離去。 她又聽見一聲咳嗽。 振星轉過頭來說,「你的呼吸系統彷彿真的不妥。」 蟬新道「王沛中先生會感激我的呼吸系統。」 振星不語。 嬋新說下去:「他到了一個新地頭,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點彷徨,忽然遇見一個同她一樣在外國土生土長的女子便覺得是遇上知己了,這種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學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環境中戀愛結婚。」 「謝謝指教。」 「馬利修女後天到,我倆就可離開這裡。」 振星抬起頭,「你捨得嗎?」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話當然是這樣說,理論是理論,感情是感情。」 「到這裡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會調走,所有行李放在一隻中型箱子內可以載走,我工作性質如此,無話可說。」 「難怪史懷側醫生始終不願接受聯合國捐贈,原來他不想受人左右。」 嬋新忍不住笑,然後歎口氣,「我不訝異那位鄧先全對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確獨一無二,討人喜歡。」 「真的嗎,嬋新,你真認為如此?」 她們臨走那日,院內保母均流下淚來。 振星勸道:「幹嗎,修女自會回來看你們,屆時孩子們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說半日,周振星才發覺他們不捨得的是她。 她雙目潤濕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應送張貴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來交給張媽。 振星提著姐姐的行李到碼頭。 嬋新先上船。 振星在碼頭上徘徊,老式木碼頭大概已經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販售賣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鄉探親,也用過這碼頭,也買過這兩樣零食。 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幾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吟後只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振星揩乾淚水,走進船艙。 嬋新鎮靜地在翻閱聖經。 振星沒精打采問:「他們會接受馬利修女嗎?」 「馬利修女精通七種方言,有三十多年經驗,資歷勝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會習慣。」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點不計較,得到一些些便歡天喜地,開花結果 嬋新默認。 「社會太過富庶,民心不足,生活無聊,一覺睡醒,不是抗議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費醫療服務不夠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癱手癱腳那樣叫社會照顧,有時想想,真覺討厭。」 嬋新唯唯諾諾。 損星忽然懷疑起來,「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不不,」」嬋新連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釋疑,「不,我就是那樣,對父母勒搾無窮,媽媽不止一次說終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嬋新忍著笑,「你改過來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貪婪了。」 「年紀輕,不懂世界艱難,也是有的。」 「嬋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該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幾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氣,「看清楚世界再說。」 「慢慢商量吧。」 「嬋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過一會兒,她已遠遠看到上海外灘的沿黃浦江建築物。 她知道鄧維楠會在碼頭接她們。 事實證明少了小鄧還真不行。 要靠他軋飛機票,訂旅館房間,以及帶出去吃飯。 嬋新在房靜靜休息,只吩咐振星幫她打幾通電話到香港去聯絡。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盤算,該怎麼樣把自來水喉接通整座孤兒院…… 然後跟鄧維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煙稠密,路人肩膀擠肩膀,好一個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裡邊笑嘻嘻,不動聲色看路上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