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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春池把他擁在懷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孩啊地一聲笑出來。

  第七章

  看護乘機勸他服藥。

  春池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勸慰。

  因為年輕,不覺得是苦差,反而認為助人是快樂之本,幾乎每日超時工作,沒有家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剛想淋浴,林若非來看她。

  手上捧著一大盤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生煎饅頭。

  「嘩,是什麼?」

  春池一手一個往嘴裡塞。

  若非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頭。」

  「什麼,笑我是狗。」

  「你是外國人,聽不懂。」

  「嘿!」

  「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喂!」春池抗議,「你們文人說話不帶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們不夠機靈。」

  「謝謝你的點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極大力氣,不吃多些怕倒下來。」

  「你是心理醫生不是苦力。」若非縮縮鼻子,「又全身藥水味,難怪沒有男朋友。」

  春池問她:「男友多寡對你來說是要事?」

  若非理直氣壯,「不能吸引異性,即毫無女性魅力。」

  春池答:「我還以為一個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才比較重要。」

  若非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給我生命力,少不得。」

  春池點頭,「這般坦白倒也難得。」

  若非說:「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請把經驗告訴我,豐富我的人生。」

  若非歎氣,「是一種厭惡性行業,在醫院工作,見過許多幼年傷者,有些在意外中皮開肉爛,骨骼折斷,內臟受損,眼看沒得救了,可是今日醫術進步,連心房都可以取出按摩,過三五日,他們活潑潑復元,會說會笑,由此可知,皮外傷不算一回事,倒是心靈受傷的兒童最可憐,一輩子活在陰影裡,惡夢連連,永不甦醒。」

  若非聳然動容,「啊。」

  「心理上烙印一生殘留。」

  若非說:「你們從外國回來的人意見獨特,社會吸收了各種人才,才會迅速進步。」

  春池微笑,「這是稱讚我嗎?」

  「你的中文夠用否?」

  春池無奈,「書到用時方知少。」

  「平日我與你多說多講,一定有幫助。」

  「謝謝你。」然後,大方的林若非忽然躊躇起來。

  春池機智,立刻問:「你還有什麼事?」

  若非小心問:「你在二樓住,可有聽到什麼?」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二樓空置整年,住客都說聽見怪聲,受不了,相繼搬走。」

  春池聽懂了,「有鬼?」她笑問。

  「不不,」若非分辯:「倒不是,只是聽見歎息聲及嘻笑聲。」

  春池一點也不介意,「難怪租金這樣廉宜。」

  「你不怕?」

  春池搖搖頭。

  「你很大膽。」

  「是嗎,我看到受虐兒童仍然怕得混身顫抖。」

  「春池,你說話真有意思,我想把你編進故事裡。」

  「編劇生涯如何?」

  輪到林若非感慨,「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戲賣座,是演員導演的功勞,戲不受歡迎,是劇本欠佳。」

  「可憐,」春池說:「如有好故事,不如留著自己用。」

  「你是指——」

  「寫小說呀。」

  「哎呀,我也這樣想呢,你說到我心坎裡去。」

  兩個年輕女子一談便到深夜,她們並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有時半夜口渴,春池也會醒轉,除了遠處一兩聲犬吠,並無異狀。

  春池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傳言放在心裡。

  可是,一個人的一生之中,總會遇到一些事,影響餘生,改變運程。

  那是一個初秋早上,春池放假,正在整理報告,她聽見門鈴響。

  那是樓下鐵閘門鈴,三戶人家,都有責任,可是春池知道,兩位芳鄰都未起床,只得自告奮勇,放下功課,下樓去看個究竟。

  她只穿運動服,頭髮束腦後,似剛起來,匆匆到樓下,以為是郵差。

  可是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找誰?」

  年輕人看見她,頓時呆住,英俊的臉閃過一絲震驚,他退後兩步,衝口而出:「媽媽!」

  春池惱怒地用手叉著腰,大聲斥責:「神經病。」

  剛轉頭上樓,那年輕人叫住她:「這位小姐,你聽我說。」

  「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說?」

  他焦急地說:「我不是神經漢,請原諒我冒失,請你看這張照片。」

  看,還是不看?

  倘若該剎那連春池決定回返樓上去做她的報告,那麼,她照樣可以過安寧日子。

  但是,春池好奇了,她忍不住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照片,從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張彩色複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張寶麗來照片。

  相中人是一個年輕女子,鵝蛋臉,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與春池有十分相像,春池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聲。

  年輕人問:「你可認識她?」

  「這是誰?」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春池猜測:「你的母親?」

  他默認。

  「你來尋找母親?」

  他尷尬地點頭。

  「這是怎樣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余心一,你可見過她?」

  春池搖頭,「從未聽說過。」

  年輕人深深歎口氣,搔搔頭,「她最後報上的地址,是纜車徑一號。」

  「我此刻住這裡。」

  「我可以上來看看嗎?」

  「你是陌生人。」

  「這是我的身份證明文件。」

  那張小小卡片非常別緻,噫,是由聯合國發出的工作證,組別是兒童安理會。

  因為春池的工作也與兒童有關,故此產生共鳴。

  她打開鐵閘,「請進來喝杯咖啡。」

  年輕人吁出一口氣,「我叫吳乙新。」

  春池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長得並不像失散了的母親。

  她請他到二樓。

  坐下來,喝了一大杯熱飲,年輕人恢復常態,他致歉:「請你包涵我失態。」

  春池調侃,「一聲媽,嚇得我。」

  吳乙新面紅耳赤,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池還是第一次看見會得面紅的男子,有點感動。

  她連忙解圍:「你仔細看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這層公寓是戰前舊樓。」

  「是,瀕臨拆卸,遲來幾個月,可能見不到它,所以還是有緣。」

  他忽然說:「牆壁這樣高。」

  春池笑笑說:「如果牆會說話,它或可告訴你,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吳乙新四周圍都看遍了,「謝謝你給我方便。」

  「沒有關係。」

  「你若有時間,容我說一說身世。」

  哎呀,有一個人,最愛聽這類故事,她是林若非。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領養。」

  「他們對你如何?」

  「是無微不至的好父母。」

  春池納罕說:「你多幸運,還有什麼遺憾?」

  他苦笑。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個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長相怎樣、性格有什麼特徵、當年究竟有何苦衷。

  春池覺得自己鹵莽。

  吳乙新輕輕說:「我有一雙方形掌,是像什麼人呢,我對美術有更大興趣,是否得自母親遺傳,我還有兄弟姐妹嗎?」

  如果找不到他們,真相永遠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廣州,東北還是江南,祖先做什麼職業,可得享長壽?我都想知道。」

  可憐的人。

  春池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給他。

  「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幫你,你可有想過登報尋人?」

  「各種渠道都已試過,才自領養機構得到一張照片與這個地址。」

  「請接受我開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專心愛護養父母。」

  「我明白。」

  春池微笑。

  話已說完,他準備告辭。

  春池有依依不捨的感覺,「可有聯絡電話?」

  「有。」他放下名片。

  「這次純是為私事來訪嗎?」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將往中國為領養兒童情況做一個報告。」

  春池一怔,多麼諷剌,一個領養兒長大後做兒童領養調查。

  他說:「或者改天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

  春池連忙說:「有空請找我。」

  「對,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計算機還在用窗口軟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麼?」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過時,它的設計太過複雜,學習費時,等於叫我們學懂水力發電原理才可開燈,你應改用爪哇。」

  「什麼?」

  「今日微型手提電話用的正是爪哇系統,假如使用窗口,電話體積會大如背囊。」

  春池駭笑,「真有此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聲音先到:「春池春池,我去了一個計算機器材演講會回來,有驚人一手消息,原來窗口早已過時,我們應改用爪哇。」

  春池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林若非問:「有什麼好笑?」

  這時,她才發覺室內有陌生人。

  春池替他們介紹。

  若非緩緩坐下來,預備多談幾句,可惜吳乙新有事,必須先走。

  一關上門若非便問:「你的新男友?」

  春池笑,「我並沒有新舊男友。」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是又怎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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