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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醫生說:「你氣管無事,但需住院觀察一晚。」

  轉到病房,志高已經受藥物影響昏昏欲睡。

  陳君充滿歉意。"是迷迭香的緣故嗎?」

  看護進來替志高更衣,他別轉面孔。

  他覺得她瘦得可憐,換上袍子,她咚一聲睡著。

  看護問:「需要加一張床陪著太太?」

  「麻煩你。」

  第二天,志高比他早醒,起床第一件事是照鏡子,皮膚敏感這件事真是神奇,一下子消失無蹤,看不出任何痕跡。

  她鬆了一口氣,雙手掩著臉,幾乎哭出來。

  身後有聲音說:「呵!可以出院了。」

  志高轉身,見是陳永年,"昨晚真的麻煩了你。"無比歉意。

  「不算一回事。」

  又覺得沮喪,"發瘋的樣子叫你看見了。」

  他只是笑。

  「這是一個女子最醜的一刻,我完蛋了。」

  他笑嘻嘻,和衣睡了一晚,鬚根已長出來,頭髮略為凌亂,襯衫褪到腰上。

  志高右耳忽然又熱又癢,很快燒得透明。

  看護推門進來,"咦,沒事了,可以出院,醫生配了這只類固醇藥膏給你,一有紅腫,即時敷用。」

  志高接過,如獲至寶。

  出了院,志高與陳永年分頭回家梳洗。

  可憐的陳君,志高微笑想,他回去還得洗碗碟。

  彼此已經見過對方早晨起床的樣子,往後已無顧忌。

  洗刷過後她回到公司,病一退,立刻是英雄,指揮如意,得心應手。

  十一點,有人送來一隻小小盒子。

  打開一看,是一塊巧克力蛋糕,便條說:「昨夜來不及奉上甜品。」

  志高把蛋糕送進嘴裡,不知是什麼材料,香濃馥郁,隔了夜似乎絲毫沒有影響美味,只希望吃了不會再發風疹。

  新同事安子又看見了,"咦,怎麼今天只得鄧小姐一人吃蛋糕?」

  凱菲立刻推安子出去。

  志高揚聲:「都有,馬上就送到。」

  叫凱菲去訂蛋糕。

  下午,子壯回來,臉上水痘已結痂。

  她直訴苦:「全家要看整形醫生,磨平疤痕,最慘是維櫻,都在臉上。」

  凱菲進來報告:「麥小姐看過報價,覺得合理,說是立刻可以開工,希望十天內可以得到設計圖樣。」

  「你發便條給同事,囑他們趕一趕。」

  子壯說:「這是祖父給孫兒的最佳禮物。」

  志高笑笑口坐下,"有人沒有祖父,有的祖父不愛孫兒,有的祖父卻沒有能力,這幾個孩子的確夠運氣。」

  「物質究竟不能保證快樂。」

  志高歎口氣,"有它打了底,路到底好走些。」

  她們分頭伏案工作。

  傍晚,有時裝公司送了禮服來,子壯正在房間裡挑選,志高也是女人,當然對漂亮晚裝有興趣,放下文件,走過去看。

  只見這三子之母在一堆綾羅綢緞之中,躊躇不已。

  志高不動聲色,知道她有好去處,好友應當含蓄地鼓勵,謹慎地忠告,切切不可挪揄取笑,打擊她重出江湖的勇氣。

  子壯忽然氣餒,"沒有一件適合。」

  「讓我看看,"志高走過去,"嗯,這件大燈籠袖,太過擾攘。這件遍體玫瑰花,又嫌艷麗。嘩,這件胸線太低,有材料也不可大贈送。咦,這件不錯,深午夜藍,稍稍露背,你皮膚白,討好,來,試試它。」

  子壯不出聲。

  志高拎著裙子,"是喬其紗呢,不黏身,卻又輕滑浮動,最漂亮是它,襯一條流蘇絲絨披肩,好看,又不太隆重,第一次約會最適合。你有一條藍寶石項鏈,可以佩戴。」

  子壯苦笑,"志高,你是最佳推銷員。」

  「太小覷我了,我做生意的本事大著呢,最佳強項是能屈能伸。」

  子壯走到屏風後更衣。

  第九章

  志高幫她挽起頭髮,用夾子夾好,替她拉上拉鏈。

  「看,多標緻,人靠衣裝。」

  她拍拍子壯背部,叫她挺胸吸氣。

  子壯惆悵,"人又回到市場去了,但望貨如輪轉。」

  時裝店沒有送披肩來,卻有一件小小緞子外套,本來配別的裙子,替子壯穿上,卻意外地合適。

  子壯問:「記得大學時張羅跳舞裙子的熱鬧情況嗎?」

  志高微笑,"真奇怪,有些人說不喜歡讀大學。」

  「我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跳舞。」

  子壯忽然坐下來,」我不去了。」

  志高知她情怯,輕輕勸說:「別退縮。」

  「勇往直前,又走向何處?」

  志高笑著,"跳舞而已,享受一個晚上,鬆鬆筋骨,是一個娛樂節目,玩過了,開心,還有什麼目的?」

  子壯抬起頭,"你說得正確。」

  「現在,要配鞋子了。」

  盒子裡有一雙繡花的半跟拖鞋,以及同款的小手袋。

  「用完,借給我。"志高說:「三五萬一套行頭,不輪著穿,真吃不消。」

  志高又笑了。

  跳一次舞,可以得到一切,大抵是《玻璃鞋》故事的壞影響:忽然有個條件最好的人走過來,一見鍾情,永遠愛你,生生世世愛你,不變地愛你,不顧一切地愛你,愛到宇宙裡去……

  今日,跳舞只是跳舞,有得開心,何樂而不為。

  志高沒有問子壯同什麼人去,問得太早,沒有意思。

  子壯終於捧著合適的衣服回家。

  志高正想收拾,只見辦公室門外有人閃縮。

  「誰?"她警惕地站起來。

  「是我,志高。」

  那人穿斗篷,戴太陽眼鏡,垂著頭,壓低聲音。

  志高不置信,"你,永年?」

  「是,剛看完醫生。」

  「什麼事?」

  他抬起頭,除下斗篷眼鏡,原來他臉上大塊疊小塊,發了一頭一臉的風疹,雙眼腫得似兩條線。

  「可憐的人。"輪到他受罪了。

  志高嘴裡雖然這樣說,可是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並且從抽屜裡取出寶麗萊照相機,拍下他尷尬的樣子。

  閃燈一亮,陳永年已經氣結,"幸災樂禍。」

  「別怕,我亦是同道中人,幫你敷藥。」

  陳永年只覺得一雙柔潤的手在他臉上輕撫,仔細在紅腫的地方搽上藥膏,這時,腫塊又沒有那樣討厭了。

  她仔細端詳他,只見他劍眉星目,不減魅力。

  志高瞇瞇笑。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說:「手上有藥膏。」

  他不理她:「那日,是什麼令你走進書店?」

  呵,方沃林約了她,說會一直等她,她本來不打算赴約,終於去了,方沃林卻不在。

  是因為有人失約,但原先她也沒想赴約,所以也不能怪那個人。

  由此可知,兩人心中都不重視這個約會。

  輾輾轉轉,她得到了陳永年。

  他輕輕問:「你說過的那個夢,仍然常常出現嗎?」

  啊,他還記得,」我同它理論過,之後,再也沒有同樣的夢境了。"志高收斂笑容。

  「可以同噩夢講道理?」

  「下次你不妨也試試。」

  「我是那種一碰到床褥就入睡的人。」

  志高羨慕,」我是需要這種人。"說完就知道有語病,立刻轉話題:「醫生說是食物敏感?」

  「不,我擁有水牛皮,從未試過這種事,醫生猜是受情緒影響。」

  「最近工作吃重?」

  「不,沒有不同之處。」

  與她一樣,是為自己來緊張!呵,又得嘗試進入一段鄭重的感情了,應付得來嗎?對方怎樣想?會有結果嗎?

  忐忑之餘,發洩在腫塊上。

  志高想:可憐的你,可憐的我。

  她忽然緊緊擁抱他。

  第二天,子壯心情愉快,遲到,但是工作效率奇佳。

  志高追問:「玩得很開心?」

  「嘿,碰到朱友堅。」

  「是嗎?"志高一怔。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瞪得像銅鈴,不置信我是我,那個神情,對我來說,是無價寶。」

  志高氣結,"可是,你玩得高興嗎?」

  「當然,對方十分體貼,不管下次會不會約我,都很開心。」

  「這樣就好。」

  「朱友堅同一個——」

  志高溫和地截住子壯,"已經分手,別再理會他了。」

  子壯抬起頭想一想,豁然大悟,"你說得對。」

  當天晚上,志高睡覺,忽然聽見客廳有聲響,她起床觀察。

  「是你嗎?"她低聲問。

  客廳靜寂一片,只有用過的杯杯碟碟堆得到處都是,沒有空收拾。

  那小朋友沒有再出現。

  志高靜靜坐下,看著露台外,天色漸漸變成魚肚白。

  忽然想起兒時許多趣事,怎樣渴望旅行,可以帶一罐沙甸魚吃,辛苦地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中文字最難寫的是"贏"字,母親板她:下邊裝的是月貝凡三個字,她到今日還記得。

  未出生就被父親遺棄,母親單獨打工養大她,鄧是她媽媽姓氏,她從來不覺得家裡需要男家長,不知、不痛、也沒有損失。

  奇怪,日子過得那麼快,母親逝世那樣困苦的歲月也熬過去,哭得睜不開眼睛,覺得世界大得可怕,最好跟著媽媽一起走,在另一個地方,回復四、五歲模樣,扯著母親衣褲有粥吃粥有飯吃飯。

  志高傷神,頭重得抬不起來,臉上恢復寂寥之色。

  終於她淋浴更衣上班。

  凱菲一見她便說:「梁醫生囑你去例行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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