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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但王羨明夫婦比她更早,已經選定一張檯子,對正入口處,李平一進去他們就看見張望,是她的天職。

  卓敏說:「她來了。」

  白襯衫,花裙子,領子俏皮翻起來,在這種天氣,袖口照樣捲得老高,李平笑著走近,王羨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從來不為她做這些,不過,卓敏寬慰的想,夫妻之間,何必拘禮。

  李平隨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嗎?」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羨明像是沒聽見,只顧看著雙手,卓敏用手肘輕輕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學生被師長提醒似的,連忙說:「很清苦,一雙手不停,下班還得做菜做飯,週末大掃除,是不是?」他看著卓敏,似想獲得批准。

  李平說:「為家庭是應該的。」

  王羨明摸摸後腦,「為著家為著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盡挑這些日常瑣事,芝麻綠豆的亂說,李平沒有興趣。」

  「不,」李平轉動咖啡杯子,「我愛聽,現在一天開幾個鐘頭車子?」

  卓敏代他發言,「十三四個小時。」

  李平訝異,「那多辛苦。」

  王羨明笑,「時間不用來賺錢,也是浪擲,不看電視,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長進了。

  「李平,」卓敏說:「我們會想念你。」

  王羨明有點不安,「你會回來探親的吧。」

  李平抬起頭,「親,哪裡來的親?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統共只認識你們兩位。」

  卓敏衝動的說:「那麼就回來看我們。」

  李平微笑,「短時期恐怕不能夠,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護照再說。」

  卓敏說:「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噯的一聲。

  王羨明說:「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當然字字珠璣。」

  卓敏聽在其中,只覺舒服,李平此時應對的段數,絕對一流,揮灑自如,把這些日子裡所受的訓練,貫通融匯,舉手投足,簡直光芒四射。

  李平說:「都忘了最重要的事,來,讓我看看孩子長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說:「還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輕輕觸摸,卓敏的小腿已經有點腫胖,可見負擔不輕。

  李平說:「中國人最聰明,自娘胎裡便開始計算年齡,實際上現在我們說的每一句話,科學已經證明,胎胚全部聽得懂。」

  王羨明但笑不語。

  李平間:「叫什麼名字?」

  卓敏說:「他祖父自有分數。」

  說到這裡,話題已盡。

  當然,如有必要,李平還可以扯到兩伊戰爭,宇宙發現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競爭……但,有沒有必要呢。

  她終於說:「我真替你們高興。」

  卓敏警覺的說:「還要好好掙扎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機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羨明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說。

  卓敏說:「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並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說,不記得了,有時候,情願忘記,也有時候,情願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說:「李平,現在你什麼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驚,「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異,「我與羨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於說:「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著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羨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與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說:「我們付帳。」

  李平點點頭,搭著外套,轉頭離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羨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說:「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羨明,我想不會了。」

  王羨明沉默一會兒,同卓敏說:「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聽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說什麼,也許,也許等孩子十週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羨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於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羨明心裡是什麼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麼?」

  王羨明說:「他們都說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聽說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範圍。」

  「你打算怎麼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麼還等什麼,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聽不到這一番話。

  車裡電話在響,她接聽,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與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個女兒。」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與我說話?」

  夏彭年沉哦,「她說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麼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餘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恆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遊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裡,群鴿躲往簷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裡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麼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遊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淒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歎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隻手都有點麻木,但不捨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氣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觀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說:「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折椅的工人很瞭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說:「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種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觸萬千。

  他們倆並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與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氣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裡只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體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說:「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說:「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借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麼,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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