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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此刻他正看著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會得呆呆看住母親。

  夏鎮夷說:「我們先告辭,晚上一起吃頓便飯。」

  夏太太也說:「你們母女倆必然有體己話要講。」

  由夏彭年把他們送出去。

  李平這才上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你來了。」

  到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沒有見面。

  李平只覺得母親又乾又瘦,額角眉梢眼邊嘴旁,統統密密麻麻佈滿細紋。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過歡喜,母女倆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李平讓她坐,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像一個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讓她喝茶。

  夏彭年回來了,雙手插在褲袋裡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說:「你總是猶疑不決。」

  李平有苦說不出,過一會兒問:「她以什麼身份居留?」

  「遊客,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時回去。」

  李平一聽,才鬆了口氣。

  夏彭年這才發覺李平與母親並不親厚,有點猶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給李平一份驚喜,不過,母女總是母女,不用替她們擔心。

  他說:「我已告訴伯母,我們下個月訂婚。」

  啊,李平想,這使她身份明朗許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沒有交代吧。」

  他什麼都想到了。

  「黃昏我來接你們。」

  夏彭年走了之後,屋裡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親身邊去,「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熟人吧。」

  「到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裡的ˍ個秘書。」

  李平說:「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想都沒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養的蠶找桑葉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華時節的盛況。

  「三十幾年的事了,說來做什麼,不過這樣念舊的人家,無論在什麼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說:「他們一家都對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麼陌生的一個名詞,李平幾乎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我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

  李母擔心的問:「你同彭年打算幾時結婚?」

  李平知道母親一有機會必定會問這個問題。

  經過那麼多的劫難,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她所關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瑣碎簡單的事。

  也好,李平想,證明不折不撓,是人類天性。

  「時機到了才談婚姻問題。」

  「但是你人已經先過來了。」

  不可思議,李平看著母親,在這個水門汀森林裡,求生存活下來已是天大的本事及運氣,她卻來計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來,「媽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李母當下發話:「也許我是不該來的。」

  「可是你已經來了。」

  「咪咪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媽媽,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們是兩個人。」

  李母不出聲。

  李平掩著面孔,「媽媽我們不要吵了,請你體察我的難處,這三年,我總在夢中看到你,謝天謝地我們終於見面。」

  李母吁出一口氣。

  「媽媽,既然來度假,好好的輕鬆兩個星期,想吃什麼告訴我,愛上什麼地方,也儘管同我說,別想太多。」

  李平領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彈,把它捧在手上,對它說話:「母親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她輕輕訴苦,「無論我做什麼,同李和一比,馬上分出優劣,」李平歎口氣,「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樣,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她。」

  說完了,圖書室一片靜寂,李平把琴輕輕放回盒子。

  待會兒母親看見了,又會得皺眉頭,說聲:「你還在玩這個」?

  母親愛她,那是一定的,但表達方式卻令她說不出的難堪。

  傍晚,夏彭年來接,同李平說:「我已替伯母安排好節目,不用你費神。」

  李平笑,這個人,無論辦什麼事,都舒服妥貼。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創傷,李平,幫助她度個愉快假期。」

  「彭年,我還沒有謝你。」

  「喲,不敢當,只要不怪奴才辦事不力,奴才已經心滿意足。」

  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誰要尋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範。

  一連數天,李平停了上課時間,她母親忙於遊覽名市名勝。

  好幾次,李平想叫母親留下來,讓她盡點孝心,話到嘴角,又縮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興,李平於願已足。

  趁著她興致高,李平問她:「還喜歡這裡嗎?」

  「我不會打算久留,你們忙得那麼厲害,看得出這個社會屬於年輕人。」

  李平不說什麼。

  「李平,這三年來,看樣子你也很吃了一點苦。」

  她強笑,「沒有,我過得很好。」

  「待你結婚的時候,或許我會再來主持你的婚禮。」

  李平握住母親的手。

  夏彭年私下與李平說:「要不要把霍氏夫婦請出來見一見。」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懷著鬼胎,我又不急於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個段落算了。」

  夏彭年說:「一切隨你。」

  聽上去好像擁有極大自由,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較前幾天好得多,越是這樣,李平越與她相敬如賓,什麼重要話都不去說,沒有話題,就一味乾笑,夏彭年旁觀者清,覺得李平很累。

  他滿以為母女會得相擁痛哭,大訴衷情,不料兩人都是硬骨頭。

  當天,李平待母親睡了,站在露台看風景,適逢十五,月如銀盤。

  夏彭年告訴她:「伯母說,她過兩天就要回去。」

  「她肯來見我,已經難得。」

  「怎麼,」夏彭年笑,「你做過什麼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過一會兒才答:「她一直懷念李和,認為我是次貨,無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沒有,我確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長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壯。」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說:「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

  李平答:「我很幸運。」

  夏彭年略覺意外,跟著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沒有淵源,她就沒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說是討價還價的機會。

  還是幸運的。

  李平聽見母親咳嗽。

  她進睡房去,看到母親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腳。

  「你還沒休息?」

  李平微笑,「我還不累。」

  「這兩個禮拜,我玩也玩過,看也看足,休息兩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請出來吃頓飯。」

  「媽媽,他早已恢復了本姓。」

  「啊。」

  「他的廠,也不叫陳氏製衣。」

  「但是——」

  李平說:「他同外公的糾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當年你外公收他為過房兒子,外婆反對無效。製衣廠的資本,卻由你外婆墊出來。」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幫老霍說話,「不過他們夫妻的確長袖善舞。」

  李母無奈地說:「總算是一場親戚。」

  「何必叫他見了你心驚膽顫。」

  李母又追問:「他照顧過你,有沒有?」

  「有。我在他那裡,住過一年多,他管我吃住,還給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徵詢女兒意見似說:「那就算了。」

  她躺下來。

  已經損失太多,受過太大的打擊,一切她都不計較了。

  「你若真想見他的話——」

  「不,」李母擺擺手,「他也不會認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顆心來,她怕霍某有意無意間露了口風,使她母親難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純為她好。

  她聽到李母長長一聲太息。

  第七章

  李平關了燈。

  再出來,夏彭年已經走了。

  李平覺得門,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羨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羨明點點頭。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腫起來,瞇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王羨明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裡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時間太晚了,給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兩個字,說得特別彆扭。

  李平裝作聽不出來,「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對你很好。」

  「她對你也不錯,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愛。」

  「你也很好,李平,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羨明對著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樣,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頭。

  過半晌她問:「家人還好嗎?」

  「父親下個月退休,哥哥在辦移民,想與嫂子到溫哥華開館子。」

  「你會不會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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