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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李平轉過頭去,「你嫌我土?」一副嬌嗔模樣。

  夏彭年凝視她,只是咪咪嘴笑。

  李平不甘伏雌,戴上副大寶石耳環,夏彭年也就不忍再壓抑她,隨她去。

  那夜,由李平開車上夏府。

  天氣不怎麼好,坐在開蓬車裡,悶熱,迎面撲來的風熱呼呼的怪難受,夏彭年到底不再年輕,對天然環境的忍耐力日漸降低,於是鬆了鬆領帶。

  頭上是紫灰色的天空,一團團黑色的雨雲,夾著陣陣郁雷,隨時要撒下豆大雨點。

  夏彭年覺得刺激。

  他年輕的女伴時時給他帶來任性的驚喜,他不知是感激好還是抱怨好。

  氣壓低,天氣熱,李平臉上微微泛起一陣油光,更顯得脂潤粉滑,十分動人,這時,她轉過臉,朝他笑一笑。

  夏彭年心中歎口氣,還有什麼遺憾呢,家底、事業、學識、美人,他都擁有,上主待他不薄。

  快到了。

  李平有點緊張。

  大戶人家的長輩,有他們的一套,心裡縱使一千一百個不喜歡,外表也不會露出來,不過對李平來說,是次會面,始終是一個考驗。

  李平扭開車上的錄音機。

  夏彭年曉得李平喜歡聽歌,沒想到這一首會如此傳神地形容出他的心境。

  曲子叫我著了火。

  有壞的慾望。

  有時候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寶貝鋒利與鈍在我靈魂中央割開一條六寸寬的山谷。

  夜間我醒來被單濕透有一列貨運列車飛馳穿過我的頭。

  只有你可以冷卻我的慾望。

  我已著火。

  呵我已著火。

  呵我已著火……

  夏彭年聽到這裡,伸手關掉錄音機,心內略覺煩躁。

  李平看他一眼。

  第五章

  她一直不信他愛她。

  他對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愛任何人。

  人過了三十歲,最愛的永遠是自身,況且他是夏彭年,什麼女人沒有見過,三頭六臂他都不覺稀罕。

  到了。

  夏彭年說;「從這裡駛進去,對,直行。」

  李平依囑把車子停下來。

  早有男僕替他們拉開車門,延他們進屋。

  李平腦中閃過豪門兩個字。

  夏宅大堂中央懸著盞沉疊疊大水晶燈,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通往二樓的迴旋樓梯。一邊茶几上供著大花瓶,插著數十朵毯大銀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李平覺得此情景無限熟悉,低頭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發還以後,她去看過,就是類似的格局。

  李平覺得一陣哀傷的親切感。

  只聽得夏彭年叫了聲父親。

  李平趕快抖擻精神轉過頭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樣,同一模子印出來似的,只是身型略鬆略胖,大了一號。

  這必定是夏鎮夷了。

  照說起碼有六十多歲,可是看上去,頂多象五十出頭的人,到底養尊處優慣了的,上次在外國動大手術也難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親,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歲半歲也不行,異常蒼老。

  那邊夏鎮夷與李平一照臉,也深吃一驚,他對今天會面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兒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電視小明星,他已經心足,沒想到李平氣定神閒,容貌秀麗,而且看真了,像足一個人。

  夏氏父子與李平在會客室坐下,夏鎮夷剛想開口,聽到身後夏太太揚聲問:「李小姐到了嗎,待慢了。」

  李平連忙站起來,微笑地,伸直兩臂侍候長輩。

  夏太太一看那溫馴的姿勢先有三分喜歡,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這個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難怪,長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請坐請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來。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臉的憐愛,兩者全看在眼內。

  夏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都深覺李平使他們想起一個人。

  夏鎮夷咳嗽一聲,「李小姐籍貫是上海?」

  李平眼觀鼻,鼻觀心,答道:「是。」

  女傭人捧出茶來。

  李平一眼看到茶壺茶盅是一整套時大彬,不禁訝異,這種最難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來當日用品,可見不是暴發之戶,享受已經到家了。

  夏鎮夷出名的懂得鑒貌辨色,觀察入微,把這年輕女孩子反應全看在眼內,噫,莫非她已看出學間來?不可能,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孩,怎麼會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邊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懷著心事,暗暗納罕,待李平喝過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發問。

  「茶還好嗎。」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獨個兒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會得照顧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爾,到底還年輕,一套就套出心事來。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親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連忙輕輕說:「媽媽。」甫見面,問得太私人了。

  李平卻不介意,「家母姓陳。」

  夏彭年一怔,嗯,原來霍氏不是李平親娘舅。

  誰知夏鎮夷聳然動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陳樂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鎮夷站起來,大驚失色,「樂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難道你是咪咪?」

  李平沒想到在夏家會碰見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來。

  這個意外不但刺激李平,連夏彭年也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問父親,「怎麼一回事,我們兩家原來是認識的?」

  夏太太沒去理他,逕自說:「不對,咪咪比你大。」

  李平雙眼潤濕,「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來,看著夏夫人,脹紅面孔,強忍淚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夏鎮夷別轉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沒想到夏李兩家竟有這樣的淵源,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終於,夏鎮夷問:「樂琴先生還在嗎?」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沒有回來。」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給父親。

  忽然之間,他的回憶泛現,失聲道:「我記起來,童年時我曾去過一戶人家學琴,那裡有個美麗的小女孩,剛會走路就能彈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著夏彭年,「你到過我外公家?」

  「是!我去過,父親,對不對?」

  夏鎮夷點點頭。

  李平訝異,「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對,你還沒有出生。」

  夏鎮夷歎口氣,「數十年前的事了,我是樂琴先生行裡的小夥計,樂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顧我,知道我經濟情形不好,說反正請了老師,便叫彭年一起去學琴。」

  李平聽著外公家的舊事,恍若隔世,有點癡癡的。

  夏太太說:「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他的後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顧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機緣巧合,使他與李平間的關係順利過關,而且還得到了富麗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認同。

  夏彭年一向好運氣,但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覺得了。

  他緊緊握著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親神色激動,夏老是商場好手,有個綽號,叫夏狐狸,並不十分恭維,卻也可以從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形於色,這次有如此反應,可見李平的外公確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僕進來說:「開飯了。」

  除出夏彭年,沒有人吃得下,都只夾了幾筷菜,喝了半碗湯作數。

  夏彭年不顧三七廿一,連添兩次飯,說著他與李平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飯後,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門口握著李平的手,「有空時時來坐,切勿見外,不必彭年帶領,他若是惹你厭,你告訴我,我同你出氣。」

  夏彭年在一旁樂得直微笑。

  開頭他只希望父母不嫌棄李平,不開口反對,就心滿意足,沒曉得事情峰迴路轉,急轉直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鎮夷迎出來,「事情這樣巧合。」

  夏太太說:「沒想到陳小姐的女兒會淪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鎮夷,你還記得嗎,陳家只得一個女兒,公主般珍貴,不知如何熬過那十年。」

  夏鎮夷怔怔地,過一會兒才說:「原來真有命運這件事。」

  「怎麼沒有。我剛想起,陳宅琴室裡,養著一隻黃鶯兒,每天要吃一個蛋黃,是個傳奇。」

  夏鎮夷想起來,慘淡地笑了。

  當年他是小職員,到大老闆府上作客,戰戰兢兢,大氣不敢透一口,吃飯時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聲咀嚼,被恩師一個眼色,羞得滿面通紅……

  不久他決定攜同妻兒南下,到陳宅辭別,還得到恩師好幾封薦書,為他將來事業鋪路。

  夏太太喃喃說:「樂琴先生明明是個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著李平比常人略為溫暖的手。

  他說:「看,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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