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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再讓我做一季義工,我才甘心日後朝九晚五鎖定建築事務所捱牛。」 蘇坤活笑了。 子翔把臉埋進他寬厚的手心裡。 她忽然聽得他低聲說:「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子翔抬起頭來。 這時,服務員通知他們登上飛機,打斷話柄。 他們並非坐在一起,兩人也沒有要求調位子。 飛機起飛,他走過來蹲到子翔身邊,握住她的手,欲言還休。 子翔身邊一個生意人看到他倆分明似情侶,便義不容辭問:「可要換位子?」 子翔連忙答:「謝謝你。」 那成人之美的君子取過隨身行李挪往後座。 蘇坤活坐下繼續話題:「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 子翔讓他說下去。 「我卻沒有能力成家:成日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生涯連海員不如,收人亦不足維持一家舒適生活。」 子翔想了想,不出聲。 「說不定妻子生產那一刻,我在哥斯達尼加照料疫症病童,又或是結婚週年,我卻正運送藥菌往尼日利亞。」 子翔答:「不是每個女子都計較這種細節。」 「日子久了,總有遺憾,我又不打算轉行。」 子翔索性說:「你對女性沒有信心吧。」 「我與子翊是老同學——」 「我與子翊不一樣。」 「你們不自覺,其實像到極點,兩兄妹均漂亮、活潑、熱情、爽朗,待人若己,叫人忍不住親近你倆,你又比子翊更純真。」 子翔微笑,「這麼好,你還在等甚麼?」 他輕輕說:「怕累了你。」 子翔很聰敏,「換句話說,你有保留。」 他勇敢地點點頭。 坦白過後,彼此心裡都舒服得多。 子翔不出聲,原來是睡著了。 蘇坤活到飛機尾艙取水喝,那讓位的中年人問他:「成功否?」 他搖搖頭。 「她說不?」 「不,」蘇坤活答:「我說不。」 商人不置信地惋惜,「這是一個在飛機上讀埃默森的女子,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蘇坤活忽然對陌生人訴起心聲來:「她是富家女,我怕沒有能力照顧她。」 「你看上去高大強壯,又十分愛護她,她並無半絲驕矜,平易近人,你怕是誤會了,別錯過好機會。」 「多謝指教。」 (18) 子翔已經醒來,問服務員買了一件小禮物叫蘇坤活送給讓位的先生。 「是甚麼?」蘇坤活好奇問。 「夾在書本上微型小燈方便閱讀。」 子翔真是細心。 飛機抵埠,子翊親自來接。 他看到蘇坤活吃一驚,暫時不動聲色。 在取行李時他把小妹拉到一旁,「子翔,糟糕。」 「甚麼事?」 「你另外有一個叫林斯的朋友來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你公寓住。」 子翔忽然咳嗽起來。 「小妹,一人最忌踏兩船,應付不來,跌落水中。」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對,全找上門來了,索性叫他們做室友也罷。」 子翔說:「我是清白的。」 子翊人急智生,「阿蘇是我老同學,住我處吧,反正他一日半日就走。」 「子翊,我欠你一個人情。」 「自你七歲起我幫你打走那叫臭胖的小二男同學你就欠我人情。」 子翔緊緊擁抱大哥,說不出話來。 子翊輕輕問:「你有無聽我話忘記過去?」 「我甚麼都不記得,又如何忘記?」 「那最好不過。」 「行李到了。」 子翊大叫:「阿蘇,你跟我走,快快快。」 這時林斯已經迎上來,「對不起子翔,我來遲一步。」 子翔故意挽住林斯手臂讓她的蘇師兄看見,「不要緊,剛剛來得及。」 蘇坤活不出聲,跟看子翊走。 這些子翊都看在眼裡。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咦,你的手掌。」 「像柴皮可是,角質一層層褪下來。」 「很吃了一點苦頭吧,該處有游擊隊出沒,聯合國已知會各大通訊社撤出外籍記者。」 一眼看見子翔仍然結看他送的玉石猴子,不禁歡喜。 子翔問:「你放假?」 「開會路過。」 回到公寓,發覺他打開窗戶,空氣流通,每個角落都放著白色鮮花,一盤連泥的茉莉香聞十里。 他取出冰桶及香檳。 子翔笑問:「慶祝甚麼?」 「平安回來。」 子翔說:「當自己家裡一樣好了,我且去浸浴。」 到過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項奢侈。 林斯隔著浴簾與她聊天,熟不拘禮。 「我同容太太見面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葉落歸根。」 「她說回到上海內心無比舒暢,再也不必請嘈吵粵語,一大班親人聚舊結伴不愁寂寞。」 「母親有無說起我?」 林斯點頭,「語氣鍾愛,處處維護,只盼你高興。」 「她確是慈母。」 但是沒有親生子女。 「她在學一種牌術,叫做挖花,我幫她把各種章法輸人計算機做一個統計,希望可以找到必贏技巧。」 子翔笑了。 只有追求者才想得出這種討好方法,子與女都不會如此費心思。 子翔與母親通電話。 「子翔,」容太太說:「你幾時回溫埠幫我賣掉獨立屋另置公寓當儲物室。」 「我最不會做買賣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築師,你有聯絡。」 子翔只得說:「我過兩日回去看看。」 「聽說地庫爆水管,已經關了水掣。」 「呵,可是水管結冰?」 「也許是,麻煩透頂,去之而後快。」 「我盡量安排。」 子翔心情與從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會反對出售祖屋,今日,不過代長輩賣出物業。 一切屬於容家的財產與她無關。 子翔自浴室出來,撥了幾個電話,囑舊同事代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來跑去,忙個不休,終於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過通知銀行把存款匯來匯去。」 林斯自廚房捧出一鍋熱雞粥。 子翔喝了一口,只覺鮮美可口,這男人真多優點。 他忽然說:「子翔,我有穩定工作,豐富入息,願一生照顧愛護你,且又見過家長,請接受我求婚。」 子翔張開嘴,又合攏。 「我十分認真,請你詳細考慮,你可選擇適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請調職,我也會轉到大學工作。」 子翔微笑。 漸漸地淚盈於睫。 「你不必實時回復我。」 「你根本不瞭解我。」 「子翔,我與你均非英漢大字典,毋須背熟對方。」 「你好像在說天下所有結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認識你。」 子翔點頭,「你是少數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輕撫他的面孔。 他低聲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歡我。」 這時子翔的電話響了。 是蘇坤活找她:「子翔,與朋友一起出來吃飯,子翊六時在福運樓請客。」語氣絲毫沒有異樣。 「子翊在股市尚有斬獲?不簡單。」 「他是高手,了不起。」 「準時見。」 子翔悵惘,倘若他稍微有一絲妒意,少少不快,都還有希望。 但是沒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個淡妝,發覺兩盒粉底顏色都太淺,她皮膚已曬得黧黑,無奈只得略抹些胭脂,束上頭髮。 林斯在一邊稱讚:「已經很漂亮。」 「你應當見過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與真具才華的人,都自覺平凡。」 他轉一個彎繼續稱讚她。 子翔也很感動。 她搭上大披肩與他出門去。 容子翊與蘇坤活已經坐著研究菜單。 看到子翔,他倆一起站起來。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資本主義富庶現代社會。」 一頓酒菜可吃飽整個孤兒院。 「小妹小時喜歡吃咕嚕肉,怕魚骨,看見龍蝦嚇得哭。」 蘇坤活對林斯極之客氣,他們閒閒談到北美華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種族歧視問題,嚴肅中帶詼諧蒼涼意味,子翔聽得入神。 林斯說:「我們是所謂『可見的少數族裔』,同歐洲移民不一樣,一旦有事,目標明顯。」 「一些猶太人改變姓氏,隱入社會,華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還是黃種人。」 子翊舉杯,「賺多些綠背,中和色素。」 子翔側一側頭,「家母說:光在他們這裡花錢,不要與他們爭飯碗,生活還是蠻寫意的。」 三個男人都笑了,「離鄉別井,就是為著找到更好飯碗。」 桌上擺滿豐富菜餚,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運,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大吃大喝,她才不怕發福。 林斯試探問:「蘇師兄下一站到哪裡?」 「哪裡有需要便應召到哪裡。」 他不願說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問。 飯後林斯建議去喝一杯,蘇坤活笑說:「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子翔不說甚麼,拉緊披肩,在涼風中與他話別。 他高大的身形堅毅地轉頭離去。 林斯手臂圍看於翔肩膀,「咦,蘇師兄自動棄權。」 子翔生氣,「你再胡說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們在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麼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