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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小小客廳裡只得幾件簡單的傢俱。 一把舊風扇軋軋聲轉動,左搖右擺,像一些人的立場,忽而轉向這邊,隨即又擰到那邊,十分勞碌,轉得多了,機器不靈光,發出煩瑣的聲音來。 華芝子坐在塑膠皮梳化上,一動不動。 她對面是一對年輕夫婦,洪鈞與趙香珠,也是她在保險公司的同事,他們是經紀,她不過是接待員。 芝子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這可怕的一刻終於來臨。 她的頭愈垂愈低,下巴幾乎碰到前胸,一聲不響。 洪鈞咳嗽一聲,他開口了:「芝子,其實一開始你已經知道,租住這間小公寓,不過暫時用來歇腳,我家早已移民,我是最後一個親屬,現在,簽證終於出來,我與香珠決定下個月到加拿大去。」 芝子只得點點頭。 洪鈞說下去:「香珠已經懷孕,我們非走不可,孩子在那邊出生,領取護照,報名讀書,一切順理成章。」 他喜孜孜摟住妻子的肩膀。 這時,芝子忽然克服了恐懼,她抬起頭來,微笑說:「香珠,你真幸福,洪鈞一切都想到了,他願意照顧你。」 香珠看丈夫一眼,「是呀,交換條件是終身有人幫他洗熨煮。」 芝子看見他們調笑,心中有一絲羨慕,兩人環境不算很好,香珠婚後也需工作,但是不知怎地,他倆對生活熱忱,未來充滿希望。 「芝子,」香珠說:「你得盡快找個地方搬,我們要退租了。」 「我知道。」她只是三房客。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洪鈞走到另一頭去。 香珠趁這機會輕輕說:「公司裡,許輝明對你很有意思。」 芝子不出聲。 「他也算得年輕有為,外形、能力,都比洪鈞好。」 芝子輕輕搖頭,「洪鈞善良,洪鈞勝他多多。」 香珠微笑,「你眼光凌厲,但是,如果他喜歡你,他會對你好。」語氣帶著試探。 「小小一個經理,不是一塊穩固的踏腳石,一不小心,踩個空,掉到水裡。」 香珠適可而止,「是,你說得對。」 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不宜講太多。 洪鈞叫她:「媽媽想同你說幾句話。」 香珠乘機說:「又叫我帶什麼?」 把芝子丟在角落。 芝子靜了一會,走回臥室,輕輕掩上門。 洪鈞掛上電話,低聲說:「怪可憐。」 「竟一個親人也沒有。」 「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 「許輝明喜歡她,會得照顧她,但是她又不理他。」 「阿許愛喝啤酒,又賭馬,難怪她不喜歡。」洪鈞說。 「現在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香珠說。 「或許,芝子胸有成竹,長得那麼漂亮,就是本錢。」 香珠瞪丈夫一眼,「你的口氣像夜總會經理。」 「這是真的,男生見到芝子,下巴全落下來,嘴張得老大,真沒出息。」 香珠低頭,「幫不到她,真是遺憾。」 「自家的事還忙不過來,聽說,彼邦生活水準相當高,找工作並不容易……」 那邊,芝子躺在床上。 租住這間小小睡房已有年餘,與洪鈞夫婦相處融洽,可是,人生無常,很快就要與他們分手。 她又落單了。 她有點害怕。 她的未來永遠漆黑空洞,伸手不見五指,那洞裡還發出轟轟的聲音,試探她的勇氣。 芝子的額角佈滿冷汗。 非往前走不可嗎,也不見得。 但是,她不甘心就此止步,她不願投降。 將近天亮,她才睡著。 一早就聽見香珠嘔吐呻吟。 她立刻起床幫忙,只見香珠半蹲在浴室裡,芝子連忙扶起她,替她清理。 「真辛苦。」她抱怨。 「沒有痛苦那來收穫。」 「女子通常只得兩條路走:一是學我,嫁夫生子,終身扮龜,要不闖蕩江湖,拚個死活。」 芝子儘管煩憂,也忍不住笑出來。 她手腳敏捷,收拾好浴室,斟杯熱茶給香珠。 「洪鈞已經上班?」 「他一早約了人客。」 「快走了,還這樣拚搏。」 「嘿,一家三口,不出力行嗎。」 「真羨慕你們同心合力。」 芝子跟著也出門去工作。 忙了一個上午,在茶水間碰到許輝明。 他問她:「洪鈞可是下個月走?」 芝子點點頭。 「你搬到什麼地方去?」 芝子輕輕答:「我懂得照顧自己。」 他立刻說:「我那裡有間空房。」 「謝謝你的關心。」 許輝明追上去,「隨時歡迎你。」 芝子笑笑走出茶水間。 她沒想到要與一個染棕色頭髮的男人同居。 她完全不喜歡他,也覺得沒有必要匆忙地犧牲得這樣徹底。 每個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跟著阿許不是一條好路。 那天晚上,洪氏夫婦開始收拾行李。 「芝子,你可以住到下個月底,一共還有四十二天,我們月中走。」 期限到了。 芝子不出聲,什麼叫做前途茫茫,她有深切的體會。 接著,洪鈞與香珠為一些瑣事爭執起來,芝子只得走到街上去避一避,在小店吃一碗麵,才折回公寓。 漸漸與洪鈞他們沒有話說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有女同事一早在看報上聘人欄,指指點點,吱吱喳喳。 芝子不禁問:「有什麼好新聞?」 「芝子,你看這段廣告奇不奇。」 芝子取過報紙一看,「咦」一聲,廣告有四分之一頁大,地位顯著,字句卻相當簡單。 「聘請陪讀生一名,中學畢業,年二十一至二十五,相貌娟好,舉止斯文,需刻苦有耐心,願超時工作,薪優,三萬以上,面議,包食宿。」 「喂,大家都去應徵羅。」 「可是,陪什麼人讀書,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讀什麼,讀多久,去哪讀?」 「讀書要叫人陪?」 問題一籮籮,也正是芝子想問的。 「打這種工,不算履歷一部分,我才不要去應徵,最理想是到政府機構,或是大銀行做,講出來響一點。」 「你打算做一輩子小白領?」 「不如去競選香江小姐。」 說到這裡,目光忽然一致落到芝子身上。 芝子抗議,「喂,關我什麼事?」 這時私人秘書珍珠出來說:「芝子,忙得踢腳,既要影印又要做茶,幫幫忙,你做哪一樣?」 芝子說:「全包在我身上,你回去寫會議記錄吧。」 珍珠十分感激,「芝子,好人有好報。」 她把字條交到芝子手上,只見畫著一張會議桌,每人要什麼茶水寫在座位旁,有一位還要兩顆阿斯匹靈。 芝子手腳敏捷,記性又好。 她立刻影印,接著泡茶沖咖啡,借來一張有輪茶几,推著進會議室。 會議室裡諸人本來昏昏欲睡,忽然發覺飲料送到,不禁精神一振。 芝子五分鐘內就派送好茶水及文件,悄悄退出。 中途珍珠出來感激地說:「謝謝你。」 芝子笑,「舉手之勞。」 「這個會,恐怕要開到下午。」 「做經理也真累,一個個招牌似地豎著,坐得腰酸背痛。」 中午,芝子獨自坐著吃蘋果,攤開報紙盛果皮,一眼,又看到那則廣告。 這時,許輝明走近,把一盒炸蝦飯放在她面前。 芝子不會在這種時候爭意氣,立刻說聲謝打開來吃。 小許討女孩子歡心也真有一手,他接著送上冰茶一杯。 芝子在該剎那有點軟弱,唉,有人照顧多舒服,小至一盒飯,大至一幢公寓…… 「在想什麼?」 吃飽了,芝子吁出口氣。 小許說:「我有個朋友開時裝店,我介紹你去做,那就不必斟茶遞水了。」 芝子輕輕說:「屆時,幫人寬衣解帶,穿鞋著襪。」 小許笑,「你想做什麼?」 芝子索性做起白日夢來,「我想躺在繩床裡,看藍天白雲,睡醒了,去讀書,閒時,打球游泳,到歐陸去看名勝古跡。」 小許靜靜聽著,半晌說:「我也想過這種日子,但是需要很多錢吧。」 「不,假使父母擁有一間小小經營得法的工廠已經足夠。」 小許搔搔頭,「時間到了,開工啦。」 真是,別做夢了。 下班,有男同事搭訕請她看電影,芝子推辭。 她一個人在大街逛到深夜,霓虹燈漸漸熄滅,累極了,她才回到小小的窩去。 第二天一早返公司,開始問同事的親戚朋友家裡有無空房出租,她記下了幾個地址。 忽然聽見另一個接待員紅寶說:「……很客氣,給了五百元車馬費,說我不適合那份工作。」 芝子脫口問:「你去見什麼工?」 紅寶答:「那份陪讀生。」 「到底陪誰讀書?」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錄取我。」 芝子又問:「在什麼地方見工?」 「隔壁經緯大廈余周林律師樓。」 芝子好奇,「你去看過?」 「為了那份優薪呀,也許,只是坐家裡陪孩子們做功課。」 「那等於做保母,你有耐心?」 紅寶答:「芝子,我沒你那樣聰明,我想法也不同。」 「多不多人應徵?」 「大堂坐滿了年輕女子。」 可見社會永遠人浮於事。 那天下班,芝子去看過出租的地方,均在中下級住宅,腌臢、狹窄,最可怕的是房東都是光穿內衣褲的中年漢,目光猥瑣,芝子不敢同這樣的人一個門口出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