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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裡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面,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裡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麼奇,什麼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麼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瞭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面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他們寫什麼故事?」

  「愛情嚮往、物質慾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麼意思?

  是不捨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只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只預備逗留三十分鐘,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鐘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捨,「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面孔當她仍然只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麼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裡,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

  不為無言。

  「不為。我知你一時不願安頓下來,你不過回來探親,即使……也不會挑這個傻小子。」

  不為這時輕輕說:「忠藝是個好青年。」

  「哪裡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帶大,愛惜我,把我看得特別好,其實我一無是處。」

  「不為你最憨厚。」

  於忠藝的車子來了。

  不為在保姨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保姨一生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雙眼,手足無措。

  不為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回到房間,發覺伍太太已經睡著。

  旅館只得一間房二張床,不為洗把臉,躺在母親身邊。

  幼時,她老渴望與媽媽睡,時時懇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輪到她陪母親。

  半夜,伍太太醒來上衛生間,不為也一同醒來。

  伍太太有點歉意。「不為,吵你睡覺。」

  「不要緊。」

  「我肚子有點餓。」

  「我替你叫宵夜。」

  不為打電話替母親叫一碗白粥。

  粥來了,她服侍母親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謂「你看這具臭皮囊老了多麼討厭。」

  不為只是笑笑。

  「掛住小仍小行她們,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來,悠然入夢。

  不為卻睡不著,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幾通電話,辦了些事。

  保姨帶著小於來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樣子。

  道別時,伍太太使勁揮手,像個孩子。

  不虞與大嫂在飛機場接她們。

  不虞抱怨:「幸虧平安回來,我們兩日兩夜未曾合眼,擔足心事,都是不為多事。」

  不為自小習慣受兄姐責怪,引以為常,照單全收從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掛著微笑,臉容異常光潔,似年輕十年。

  到了家,進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雙腿一軟,幸虧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兒去接孫兒回來。

  「快放學了媽你先睡一覺。」

  不為悄悄通知了醫生。

  孩子們放學回來,圍在伍太太身邊,各自取出測驗成績比較。

  「才拿乙級,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術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祖母這是我的圖畫,題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賞。

  女傭上來輕輕說:「歐陽醫生來了。」

  進來的都是歐陽慧中,「家父去醫院做手術,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詫異「歐陽醫生同我們家不為像一對姐妹,竟長得那麼像。」

  孩子們出去,醫生診治,伍太太輕輕說:  「痛」

  慧中替她注射,「進醫院觀察可好?」

  不虞問:「好端端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說話。

  這時連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著醫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點點頭。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輕輕說話。

  只見那壯漢的眼淚忽然管籟落下。

  不為別轉面孔。

  那是一個陰大,醫生離去時,天漸漸下雨。

  慧中說:「我去替伍太太辦入院手續。」

  「慧中謝謝你。」

  「應該的。」

  伍太太對子女這樣說:「我快要去與你們父親見面,很是安樂,縱使牽掛你們,也顧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夢中醒來,叫醒姑姑,這樣說:「我看見外公回來接外婆。」

  不為緊緊抱著小仍,輕輕問:「外公白髮還是黑髮?」

  「黑髮,穿西裝,戴領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興的跟著他走了,真不捨得。」

  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慧中的聲音:「不為,你們快來一次。」

  不為立刻醒悟到是什麼一回事。

  小仍已經看見他們走了,想必已經來不及。

  不為叫醒各人。

  大嫂還想撲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帶看孩子們趕去。

  兩個歐陽醫生同時走出來搖搖頭。

  伍不虞像瘋漢似放聲大哭,不為與孩子們坐在走廊上發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離去。

  大嫂問:「她身有重病,為什麼不說?」

  「一說出來,子孫臉上還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還有什麼意思。」

  大嫂一怔,低頭說是。

  沒有人提到錢。

  第二大清晨,不為通知姐姐。

  到頭來,兩個女兒比兒子堅強,因為女兒早有預感,而兒子懵然不覺。

  不為知會了宋律師。

  宋這樣說:「星期五上午十時我來府上宣讀遺囑。」

  不為把時間告訴兄姐。

  大家穿著黑衣坐在客廳中食不下嚥。

  孩子們在不為堅持下全體去了上學。

  怨有頭債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寢食不安。

  不勞說:「終於可分產業了。」語氣中毫無歡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說:「三人平分吧。」

  居然沒有人反對。

  可見都叫母親的溫情感動。

  不為沉默,過兩日宋律師一開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說:「新生意剛有點眉目,母親看不到了,上頭歡迎我們回去設廠呢,我們打算把西遊記設計成三部曲電子遊戲機,名宇都擬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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