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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第一章

  我們抵達海德公園的早晨,風和日麗,一點沒有不祥的預兆。

  十六歲的女兒盼妮跟我說:「我們運氣好,這般天氣。倫敦一年不會超過五十天。」

  她剛學會騎馬,堅決要到海德公園一試身手。

  上馬的時候她嘲笑說:「英國人真滑稽,騎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國人。」她只穿著牛仔褲與毛衣。

  盼妮瀟灑的跨上馬。

  我與小女兒盼瞇坐在長凳上。

  「爹,你也騎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

  終於我找到了一匹溫馴的馬,把小女兒放在身前,抱著她,慢慢在軟沙上踱步。

  那日是個大清早,盼妮勒住馬,跟七歲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臉藏在我懷裡。

  盼妮的馬不住在我們身邊轉。

  我說:「你別淘氣,自顧自去玩,當心嚇著妹妹。」

  盼妮一笑,縱馬向前,我看著她的馬往前奔去,馬蹄踢起柔軟的沙土,我後悔沒帶照相機來。

  我跟著她那匹馬輕輕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忽然之間懷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見盼妮的馬立起來。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聲音遠遠傳來,驚恐萬分。

  那匹馬跳躍數次,忽然發狂的發力急奔。

  盼妮尖叫著,我帶著盼瞇,不顧一切向前邊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別怕,拉緊——」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兒!

  盼妮已經不敢發聲,馬奔離沙地向樹林跑去。

  我發狂地叫:「救命:救命:「

  兩匹栗色馬自我身邊擦過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邊,馬上的男人說:「你停在這裡不要動,把小孩先交給我。」他伸出雙手,我發覺他也是東方人。

  我服從地把盼瞇抱離馬鞍交給他。盼咪嚇得臉色紫僵,哭也哭不出來。

  前頭的兩匹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著頭拚死抱著馬的脖子,那兩匹馬越追越近,我把一顆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個陌生人淡淡用英語說:「沒事了。」他把盼咪交還給我。

  我下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滿感激。

  就在那個時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馬擋住盼妮,另一個騎師想去拉馬,可是盼妮的馬忽然掙扎著轉身,後腿把擋路的騎師踢了下來。

  我只看到那個人倒地,盼妮的馬靜止。

  身邊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發狂地策鞭追過去。

  我心中亂如一片,只弄清了兩件事。

  第一:盼妮的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兒而受了傷。

  這時身邊已有圍觀的途人,我把盼瞇塞在一女士手中,「對不起,請你照顧一下,我要過去看看,那是我女兒。」

  盼瞇在陌生人懷中抽泣。

  我上馬奔到出事的叢林邊。

  「爹!」盼妮緊緊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兩個年輕男人,都是黃皮膚,其中一個我適才見過,倒在地上的卻是一個女人。

  她臉向下,伏在地上動都不動。

  我急著向前走一步,「怎麼了?」

  事先見過的那個陌生人攔住我,仍然用平淡的聲音說:「不礙事。」

  另外一個根本像沒察覺我的存在,一直蹲著守護傷者。

  我摟著盼妮站在一邊,心中不禁佩服那兩個男子的鎮靜。

  「爹,血!」盼妮驚駭的告訴我。

  傷者伏在地面,身上滲出血來。

  我急問:「我們快叫救護車吧?」

  海德公園四周的遊人已浙漸向我們這一角聚來。

  就在這時候,一輛黑色的旅行車以極高的速度,不顧一切的鏟上草地停下來,駕駛位上跳下另一個年輕男人。

  他們三個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張毛毯裡起地上的傷者,輕輕的把她放在擔架上,推進旅行車內,然後他們跳上車,預備走了。

  我攔住他們,「兄弟,且慢,這個大恩先擱下不說,你們的姓名總得告訴我一聲。」

  可是他們已經發動車子引擎,守在傷者身邊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談過的那人,以他一貫的平靜聲音說:「小事何足掛齒。」

  接著車子平穩地開走了。

  盼妮急說:「爹,他們實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點點頭。

  這時警車也趕到了,警號嗚嗚的叫著。

  草地樹叢邊有一攤血漬。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樣東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隻耳環。一顆圓型鑽石配著粒眼淚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瞇這時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們到警局去錄口供。

  盼妮跟警方說:「我們是美國公民,我父親是一個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過他的《長江與我》嗎?太好了,我們到倫敦是度假來的。」

  「不。我們不認識那三男一女,從來沒見過面。不錯,他們也是東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說過話,他們三人長得很相像,—般濃眉大眼。傷者是女性,我沒有看到她的臉,她騎術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頭髮上有發網。一切發生得太快,我記不了那麼多。」

  「大概是二十多歲吧。可能三十、四十歲,看不清楚。」

  「既然沒事,我們要走了。」

  我們回到旅館第一件事便是訂機票回紐約。盼咪受了驚嚇。她需要看醫生。

  盼妮說:「但是我們必須要找出那家人是誰,為什麼那麼神秘。」

  「怎麼找?」我反問,「人家已經受了傷,我們拿什麼去補償?」

  我取出那只耳環,細細觀察。

  盼妮說:「這是一隻鐵芬尼耳環。」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

  「媽媽有一隻戒子是鐵芬尼買的,招牌印子一模—樣。」

  「嗯。」我把那只耳環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們,說一絲消息都沒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們查過各間醫院,都沒收錄此類病人。

  為什麼他們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為什麼他們不待警方來到而馬上離開現場?

  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表示,至少得寫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為盼妮受了傷,輕重尚不知。性命攸關。

  到現在或者我應該說一說我個人的故事。

  我是一個職業寫稿人,靠說故事為生。

  寫小說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

  我畢業於美國中部一間州立大學,拿的是「文藝創作」系博士。在讀書當兒曾用英語投稿到數間雜誌,也獲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為中國人,就算入了美國籍,若要在長毛堆中出人頭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滿禪、陰陽、易經、八卦、軍閥、白牡丹、蠱、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諸如此類。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寫的短篇之中、稿費最高的

  一篇叫「東方人與性」,投到婦女雜誌上,幾乎沒名揚四海。

  畢業後我開始寫小說——

  長短適中的口袋書,宜在火車與地下鐵路上隨著車子震盪的節奏閱讀。我的書本是純商業性的,我的經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國人講的話不全部是孔夫子說的,那個人是蘇軾蘇東坡。上帝。」

  我的經理人還說:「孔子活在今天,也會叫你寫多點暢銷書,我擔保諾貝爾獎金不會落在你頭上,可是你現在的生活有什麼遺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長江與我》一書之後才改善的,之前兩袖清風,老婆都養不起。

  幸虧老婆不需要我養,我岳父又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發的財,鮑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個女兒,每人分得的嫁妝豐富得足以安樂的過一輩子,是以我可以在開頭的十年埋頭寫稿,做其窮書生。

  我「成名」還是最近五年的事,現在提起「季少堂」三個字。也有人會頷首側目了。在美國,只要抖得起來,文章是有價的。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洩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麼。」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乾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於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帳——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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