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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我說:「母親……」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說過。」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她知道?她沒有反應?」

  「她說她早看出來。」

  我後退一步。

  「之俊,」葉成秋無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像個老淫蟲嗎,我這麼可怕?這麼不堪?」

  我呆呆看著他,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老虎遇上獵人,老虎固然害怕,獵人也心驚肉跳。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我忽然笑了起來。

  葉成秋鬆口氣,「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請留步,喝杯酒。」

  我接過白蘭地,一飲而盡,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人生真如一場戲。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頂上。

  我終於用了我唯一的台詞,「這是沒有可能的。」

  葉成秋笑,「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這不算數。」

  我氣鼓,「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

  「我愛你,我愛你母親,我也愛你女兒。之俊,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

  過半晌我說:「你也替我母親想想。」

  「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母親,你母親就是你。」

  「強詞奪理。」我冷笑。

  「我一直愛你。」

  「我需要的是父愛,不是這種亂倫式的情慾!」我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驚,「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說:「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車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

  他無奈地站著。

  我問自己: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數十年下來,同他的關係千絲萬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歎口氣,「好的,請替我叫車子。」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但因實在太累,只得作罷。

  這個晚上,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我還是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與我母親,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細了,原來是一個候機室。母親要喝杯東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買熱茶。到處都是人龍,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我做手勢,排隊,心急,還是別喝了,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裡,於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我掏出美金,買了兩杯熱茶,一隻手拿一杯,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說些無禮的話。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們,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觀者。

  在這個要緊關頭,我伸手進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猶疑,將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漢倒下,我卻沒有一絲後悔,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感覺非常痛快。

  鬧鐘大響,我醒來。

  這個夢,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可寫成一篇論文。

  一邊洗臉我一邊說:沒有人會來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過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親那裡,把話說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髮,一到秋季,頭髮一把一把掉下來,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

  陶陶來了,已誇張地穿著秋裝,抱著一大疊畫報,往沙發上坐,呶著嘴。

  我看這情形,彷彿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便問什麼事。

  「造謠造謠造謠。」她罵。

  「什麼謠?」

  「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

  她給我看雜誌上的報告。

  我驚訝,「這都是事實,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還有,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

  「誰說的?」陶陶瞪起圓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訓她,「你把我也當記者?普通朋友?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

  「我們之間是純潔的,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讚你呀。」

  「媽媽,」她尖叫起來,「你到底幫誰?」

  我啼笑皆非。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只准贊,不准彈,再肉麻的捧場話,都聽得進耳朵,稍有微詞,便視作仇人。

  我同她說:「陶陶,是你選擇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氣行走江湖,笑,由人,罵,也由人,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受不起這種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氣,來自群眾,可以給你,也可以拿走,到時誰都不提你,也不罵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頓時噤聲。

  「夠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問氣量小,乾脆不看亦可。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否則如何做名人,動不動回罵,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辦法。」

  她不服帖,「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怎麼辦?」

  「一直寫?那你就大紅大紫了,小姐,求還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細忖忖對不對。」

  她也笑出來。

  我見她高興,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媽媽,你怎搞的,這一個夏天下來,你彷彿老了十年。」

  我說:「我自己都覺得憔悴。」

  「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細胞那種,聽說可以起死回生。」

  「別滑稽好不好?」

  「唉呀,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買。」

  「陶陶,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可愉快?」

  「當然愉快。」

  「有……沒有缺憾?」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你指的是什麼?」

  「你小時候,曾問過我,你的父親在哪裡。」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

  「以後你並沒有再提。」

  陶陶收斂表情,她說:「後來我明白了,所以不再問。」

  「你明白什麼?」

  「明白你們分手,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陶陶說得很平靜。

  「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你不覺遺憾?」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

  她竟這麼懂事,活潑佻脫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

  「媽媽,你為這個介懷?」

  我悲哀地點點頭。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見不到父親,便是見不到母親,甚至父母都見不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換句話說,媽媽,我所失去的,並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媽媽,輪到我問你,這些年來你的生活,過得可愉快?」

  「過得去。」

  「媽媽,你應當更努力,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過得去』。」

  「陶陶,你母親是個失敗者。」

  「胡說,失敗什麼?」

  我不出聲。

  「就因為男女關係失敗?」陶陶問。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

  「陶陶,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媽媽,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怎麼教訓起我來?」

  她輕輕說:「因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氣說:「陶陶,你父親,他回來了。」

  「啊?」她揚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見你,被我一口回絕。」

  陶陶問:「為什麼要回絕他?」

  「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

  「他想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

  「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問。

  我點點頭。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過望,「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

  「笑話,」陶陶說,「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剛露頭角,走在街上,也已經有人認得出,甚至要我簽名。」

  「電台播放我的聲音,電視上有我的影像,雜誌報章爭著報導我,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綵,這是我自小的志願,」陶陶一口氣說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發神經。」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

  新女性。

  做她母親,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

  「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我自己同他說。」她接過看,「呵,就是這個英念智。」

  完全事不關己,道行高深。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擁抱我一下,「不必擔心,交給我。」

  陶陶瀟灑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為,在我來說,天大的疑難,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萬事難。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誌。

  寫是寫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風捉影,指桑罵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歡迎歡迎」,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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