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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深夜,實在沒有法子,撥電話給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邊也許還有女伴,可是一聽到陳萼生聲音,馬上道:「不用多講,我馬上過來,等我。」

  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二話不說,取出一瓶烈酒,遞給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開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說,「會熬過去的。」

  萼生自沙發直滾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這樣一生!太不值得了,她還沒有風流過。

  第二天醒來,床前有三個人,他們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關氏去婦以及她母親,三對眼睛齊齊盯著她,只有母親那兩隻有同情心,關伯父關伯母那四隻充滿厭惡。

  母親開口了,「敲門沒人應,召來門房,用鑰匙打開門,」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經走了。」

  萼生頹然,關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釋?說破了嘴有個鬼用,他們是親眼看見的。

  她頭痛欲裂,用冷水敷額。

  「關伯母有話問你。」

  萼生揮揮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都說了。」

  「關伯母想知道,世清怎麼會闖到禁區去。」

  我不知道。

  那時候.平素文靜的關太大忽然跳起來,歇斯底里地指著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間探親?都是你都是你!」

  她撲過來打萼生。

  萼生沒有閃避,臉上身上都著了好幾下。

  關先生用手把她拉開。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錯,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坐倒在床。

  關先生拖著哭泣的妻子離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說,「相信你會瞭解原諒她。」

  萼生不出聲,關伯母需要發洩,否則會瘋掉。

  「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你要不要跟著到處走走?」

  「媽媽--」滿腹委曲,滿眶眼淚。

  岑仁芝用一隻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媽媽都知道,不用多講。」這並非說話的時候。

  萼生這時才發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大熱天穿著套裝絲襪半跟鞋,又化著妝。

  她說,「我等你梳洗。」順手打開早報。

  報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說:早就該回來了!

  岑仁芝笑說,「照片還拍得不錯。」

  母親真看得開,是該這樣,不得不做的事,與其哭喪著臉做,不如笑著做。

  她放下報紙,說,「來,我們好下去了。」

  樓下有空氣調節的旅遊車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後一個位置,迭著雙手,見到她們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萼生坐在母親身邊:

  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只聽得岑仁芝讚不絕口,「真正偉大!」「怎麼做得到!」「巧奪天工!」「東風壓倒西風!」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

  用詞絕不重複,新穎貼切,更導遊都感動了,更加賣力,氣氛熱烈,人人情緒高漲。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鏡戴上。

  每到一處建設,岑仁芝必然下車來,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

  萼生在車上聽見母親說:「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

  萼生別轉了頭。

  劉大畏自車後走過來,遞一罐飲品給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

  「她不在乎這些。」萼生抬起頭。

  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把她怎麼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乾的臉,住日的紅粉緋緋,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萼生的嘴唇乾燥撕裂,臉頰浮腫。

  她除下墨鏡,眼窩呈青灰色,一夜之間,她似失去所有顏色,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精神渙散,焦點不集中,她不再在乎,決定聽天由命,劉大畏辯認得出,這是徹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有人難為你?」

  萼生呆鈍地搖頭:「沒有。」

  「你的樣子叫人擔心。」

  「老劉,我夢見關世清遭到處決。」

  劉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生。」

  「你向我保證?」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你是誰,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到新疆去。」

  劉大畏深感震盪,淒慘地別轉面孔。

  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衝擊,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

  「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

  陳萼生低下頭,真的,不如走開一會兒,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覺得累,萼生看著也替她累。

  她剛下車,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陳小姐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就快開車到模範村去參觀。」雙目炯炯,並不容易打發。

  幸虧有劉大畏,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陪著笑,解釋幾句。

  那為女士說:「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會歡宴岑女士,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聽到劉大自作主張說:「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萼生一聽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悶,立刻要嘔吐,這才想起,

  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她哆嗦一下,握緊拳頭,必需要堅

  強,一定要支持下去,決不能崩潰倒下來,陳萼生咬住牙關。

  她外表很鎮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

  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較舒適,不再翻騰。

  萼生捧著米湯,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紅著眼睛輕輕發問:「你仍然當我是朋友?」

  劉大良輕聲說:「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我們也有擇友自由。」

  萼生說,「當心。」

  「何解?」

  「本來你利用我,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

  劉大畏一怔,不語,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

  「開頭我被你利用,是因為我小覷你,此刻你已輕視我,當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會發出這度多警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鬥志又開始頑強,倒是有點寬慰,他心甘情願給她奚落。

  於是笑道:「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嗎?」

  他與她離開小店,在轉車進市區。

  這一趟,一進商務印書館,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訝異,「這麼多!」她衝口而出,架子上大約放著三五十部書。

  店員笑著迎上來,「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

  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閱,只見印刷精美,不知怎麼在這樣短時間裡趕出來,想必落過一番功夫。

  拾起頭,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親說的,早該來了,這是她應得的榮譽,那麼,岑仁芝這次來,究竟有無自私因素。

  呵,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怎麼可以懷疑母親,她要是意圖自利,早就可以來。哪用等到今朝!

  陳萼生陳萼生,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

  停停神!萼生問:「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

  劉大畏不敢置評。

  「說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

  劉大畏仍然不發一言。

  他不說陳萼生都知道,文人講究氣節,做牆頭草,恐怕要遭歷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願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那麼,犧牲再大還算值得。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後街,十分鐘車程,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是從前市區裡的小跑馬廳!

  此刻已經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花香撲鼻,柳蔭處處,一走進去,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萼生挑一張紫籐架下的長凳,把身子橫躺,用雙臂枕著頭,合上眼。

  「不跑馬了嗎?」

  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怎麼不跑,嫌此處地窄,搬到別處去跑。」

  萼生納罕:「何處?」

  「你總聽說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

  啊,那處著名藏污納垢,惡名昭彰的地方。

  「有沒有興趣。週末帶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對不起,我們家裡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

  「我同你賭關世清可以平安獲釋。」

  一提關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來,怎麼賭法?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誠屬無辜,他也希望阿關可以整個兒脫身回加拿大去。

  「賭你陪我跳舞。」劉大畏忽然說。

  假使阿關這剎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麼代價她都願意付出,她不會跳舞,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

  萼生眼淚汩汩流出。

  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雙眼,詳裝打盹。

  性命關頭,個人的榮辱、理想、宗旨、意願……不值一文,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麼權叫關世清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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