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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唐瑄    


  「你又知道我不會去了?」管冬彥打不開被展力齊一腳踹住的車門,只好認真地陪他談一下。「妹的頭腦比四肢發達的人靈光多了,多謝你將心比心,為她的適應能力操心,她的學習能力完全正常,沒有身心障礙問題,而且這是我家的家務事,不敢勞煩鄰人費心。你還是留心自己的課業,留級是有年限的,好自為之。」

  媽的!他和管冬彥上輩子八成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未解,真想不顧一切地捶他一頓。展力齊盤起抽搐的雙臂,一臉受教地嗯嗯有聲,搐動的眉頭很克制地保持原狀,不糾結。

  「說完了嗎?很好,換手!我看你不順眼,你看我也不爽,繼續保持。你要留學啊?恭喜你跨出變態的第一步,你待在德國就別回來了,你的陰溝特質跟納粹很合,小秀我會繼續把她當成親妹妹來疼來抱來吻,把她從小美女拉拔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和她病貓哥哥完全不同的大美女!至於蘭西丫頭,你人在德國也不必操心了,我自然會幫她找一個和哥哥我一樣強壯威武的真漢子,以她的美色,要幾個有幾個。我會讓蘭丫頭知道她視力有多麼糊!」簡直瞎了狗眼!

  管冬彥臉色陰沉,一手掃開展力齊要蠻的腳,將背包放進後座,偏頭又咳了一串,冷冷道:

  「我要是變態,你這個有『伊底帕斯情結』的廢物,也不是好東西。你只會與年長得足以當你母親的女性交往,只會靠老二思考,你內心深處根本是媽媽長、媽媽短,片刻離不開母親身邊的病態小孩。除了泡女人,展力齊,你一無是處。」

  「今天要不是你病得快死掉,勝之不武,我一定揍死你!」展力齊滿瞼寒霜,陰鬱地瞇起眼。「姓管的,你有什麼毛病?經年累月掛病號,病到生理治療不夠,現在需要心理治療嗎?有困難你就說,本少爺可以透過家族人脈幫你安排醫院。」

  管冬彥寒著病容,心情惡劣到底。「你離我家人遠一點,滾回自己的家去!」

  痛腳一再被踩著,展力齊怒不可抑地衝口道:「我展力齊對天發誓,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的家人變成我的家人!」大不了認管叔當乾爹!不氣死死小子,他誓不為人。

  「除非我死。」管冬彥語氣凝冰,坐進車裡發車。

  「想想自己超爛的體質,別以為你不會掛掉……」展力齊看他發車發老半天,實在受不了,猛叩玻璃窗。「下車!坐我的車回去,下車!」

  管冬彥深深一歎,無異議地移到越野車上,往椅背一癱,眼睛立即閉上。

  「媽的!我是替路人著想,你別搞錯,老子才懶得管你死活!」展力齊打開音樂,飆車上路,看了眼滿身倦態的管冬彥。「別感動了,我是不會不好意思的。」

  管冬彥嗤之以鼻,抬手壓住雙眼。他常常在感冒,今天卻特別容易疲倦,好累,回去好好睡一覺,最近趕太多報告了,好累。

  「是媽找你來跟我談的吧?」這幾年,爸媽凡事都先跟展力齊商量,她很信任他,他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兒子吧?展力齊身上擁有他想要的一切活力,他則擁有展力齊最想要的家庭,不能彼此交換,他們只有互相排斥。

  「我還是反對妹留下來。」管冬彥搖下車窗,看著陰暗的山林。「爸有意定居德國,妹雖連基礎會話都困難,也說捨不下從小學部一塊升上來的同學,其實這些都是借口,她早晚要過來。適應上的痛苦和離別時的不捨,已經可以預期,也逃不掉了,何必拖延時間。」

  「聽說小秀堅持等高中畢業,順便把德語練熟才飛去念大學啊?這種安排很好嘛,有感染到她力齊哥哥獨立自主的精神,你鬧什麼彆扭啊?明知人生地不熟,小秀語言不通一定會害怕,有什麼重大原因非要她明年跟你們飛過去不可?她不是你管大才子,跟鬼一樣,每科都駕輕就熟。可以給她更長的緩衝期調適心情,你幹嘛硬逼著她提前面對呢?」真是呆兄呆妹呆成堆了,以小秀戀兄的程度,不用高中畢業德語鐵定比管叔流利,讓她自己去發覺,成效不是更好?搞不好更快咧!呆子!

  管冬彥沉默不語,閉眸凝思。

  展力齊不到十分鐘已開下陡坡,將越野車緊急地煞停在吊橋前,管冬彥閃避不及地撞到額頭。

  「So--rry!」展力齊行了個飛揚舉手禮,擺手趕人。「下去下去,我要去死老頭家抓我家落跑妖婆上醫院了。剩下的一段路,自己慢慢散步。看到沒?小秀已經在吊橋上等你了。」他眼露凶光,瞄著聽到車聲正往橋頭跑來的大膽女生,喃喃自語:「你一定要好好修理她,半夜三更,一個女孩子家還在這裡逗留,一定要教訓。女孩子家,不跟她英勇的力齊哥哥練防身術,晚上還到處亂逛,要念一念。」

  側身拿背包的管冬彥聞言,虛弱病容閃逝莞爾的笑意。推開車門下車時,他像是漫不經心地咕噥了一句:「妹麻煩你了。」

  展力齊呆了下,得意的笑嘴咧得好開,爬到旁邊的座位對外頭淡薄得幾乎透明的病身,打趣道:「喂,只待三年,有這麼嚴重嗎?而且拜託,托孤的語氣應該更淒美、更感傷一點,下次要用心揣摩,OK?」

  管冬彥對妹妹溫柔微笑,左手反折在後,賞給後面的兄台一根中指,換來展力齊震天的狂笑聲。

  「哥,我陪媽媽出來散步哦!媽媽在涼亭那邊,別聽力齊哥哥的話,不可以罵我。」夏秀瞪了下對自己笑得很甜蜜的大猩猩。

  「喲喝,心肝寶貝,兩個月不見耶,你不用過來讓力齊哥哥抱一下嗎?」

  「別理蠢蟲。」管冬彥讓妹妹把他的背包接過去背著,跟著後頭慢慢走,慢慢咳,偶爾仰頭望望滿天的星斗。

  蘭西願意跟他離開嗎?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深愛一個女人,認識她愈深,愈是放不下她呀。今年她也高中畢業了,想帶她到處看看,不知她是否願意跟他出去留學?德國不行,可以換國家,他想要出去走一走,親眼見識書上聽不能給的大千世界。他想和姓展的一樣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和蘭西一起經歷。

  他想到處走一走……到世界各地走一走……蘭西願意嗎?

  歲初的這一夜,無風無雨,天清氣朗。

  歲初的這一夜,因家屬堅不解剖,疑似重感冒引發心肌梗塞,管家長子一覺不醒,永眠於睡夢中。得年二十二歲。

  沒有下雨,唯獨那天晚上沒有下雨……

  力齊哥哥和爸爸說,她睡不著就起來寫點東西或上網晃晃,別讓腦子空下來胡思亂想。

  她今天又失眠了,她好像很久沒睡覺了。打開哥哥送給她的電腦,這是她參加學校作文比賽得優勝,哥哥自己動手組的禮物。她很努力不讓自己空閒下來,這幾天,不知不覺寫了好多往事,從最早的記憶努力回想,一段一段地寫,很努力避開哥哥不寫。因為哥哥不是回憶,他不是回憶,不是!

  每一個回憶都在下雨,只有哥哥睡著的那天沒有,為什麼?

  早上聽見婆婆們又說哥哥英年早逝,非常可惜。什麼是英年早逝?為什麼英年會早逝?她今年才十四歲,聽不懂啊。

  為什麼人會睡到醒不過來?怎麼可能醒不過來呢?把眼睛睜開就好了呀!

  兩個月了,哥哥為什麼還在睡?那天,她摸他的臉、他的手腳,為什麼沒有溫度?身體已經那麼冰了,為什麼要冰著他?

  他們到底把哥哥帶去哪裡?蓋子那麼厚,不要蓋起來呀,哥哥會無法呼吸的!他只是睡著了,媽媽和蘭西姐也都說哥哥睡飽就會醒過來的,不要把他孤單單地封在箱子裡面啊!哥哥最疼她,她要進去等他醒來,她想要摸他抱他,她不要看不到他的臉!

  什麼是最後一程?她為什麼要向哥哥道別?

  哥哥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帶她去?他只是睡著而已,為什麼道別?他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而已,沒有死,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他沒有他沒有他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接獲管父的臨時通知,展力齊匆忙從床上跳起,急匆匆從北投趕回桃園的山村時,時間已近半夜兩點。

  「管嬸堅持提前離開嗎?」展力齊進門時,看著緊閉的房門低聲問。遭逢長子猝逝的打擊,管家媽媽悲傷過度不省人事後,再沒跨出房門半步,已經躺了整整兩個月。

  管家爸爸神色哀絕,以眼神示意他們外面談。

  「冬彥喪禮過後,我有意提早帶她們母女走,可是小秀堅持不肯走……」一夕發蒼的管父聲音粗嘎,抖顫雙手掩飾著憔悴的面容,躡足推開玄關的木門,悲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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