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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染香群    


  愛他?文秀在電話這頭僵硬。她心裡千回百轉,心裡一點深沉的痛,漸漸擴大。

  「我…我已經沒辦法愛誰了。」染香覺得很輕鬆,有些虛弱的輕鬆。

  「我的愛情只有一個香水瓶子那麼多。用完了,就沒有了。」

  「突然有點羨慕你。」文秀笑了起來,慘然的,「或許這樣最好。」

  這樣最好嗎?她微笑,望著光潔得幾乎什麼都沒有的房間,她的心裡不曾這麼平靜過。

  她就這樣安靜的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一個很少下雨的城市。

  原本窈窕的身材因為安逸,漸漸變得圓潤。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驚慌著減肥和餓肚子。

  活下來是多麼艱辛的事情。能夠感受到正常飲食的喜悅,為什麼不?

  這世界的喜悅已經太少了。

  來來往往租書的客人,從很老到極小都有。幾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也會帶著愛慕的眼光看著她。

  她還是一樣溫柔著,什麼也不多說。有些客人貪著她的咖啡,一坐就是大半天。

  甘心像只蠹蟲,安靜的住在故紙堆裡。或許這樣埋葬掉自己的下半生有些可惜,但是墳墓裡沒有風雨。

  孤獨未必寂寞  第六話

  之三

  接到一整個郵包,她楞了一下。

  打開來,滿滿都是祥介從美國寄來的信。她搖搖頭,覺得有點好笑。

  世平當然是好人,只是這樣的天真。

  這些東西寄給我做什麼呢?他這樣努力也不能夠破解的心防,難道會為了幾封信又被傷害第二次嗎?

  我已經過了那樣的年紀。我,已經安靜的走進三十。

  但是夜裡,關上店門以後,她會打開這些信消遣臨睡的時光。

  男孩子的愛情像是火焰,很容易熊熊,卻也容易消失冷淡。也跟火焰一樣,靠太近絕對會被傷害得體無完膚。

  她已經學乖了。

  如果是一年前,接到這些信,她會多麼狂喜。但是男人不重視已經獵捕到的獵物。他們的眼睛,還是游移在地平線飛躍的羚羊,那才是他們終生無法停止的目標。

  她停下來,不願意被追捕。

  這些信,這些信。他的熱情可以燃燒多久?她的臉上帶著嘲弄。不會太久的,相信我。

  所以,下個暑假來臨,祥介在她面前出現的時候,她的心卻連一點漣漪都沒有。

  呵,他長高了,也長壯了許多。看見他過得不錯,她點點頭。

  就是這麼多了。她實在沒辦法做出更多更好的反應。

  他也幾乎認不出染香。原本緊張的啃噬內在的她,現在卻變得沉穩而安靜,她胖了許多,原本枯瘦的四肢圍著圓圓粉嫩的肌肉。這樣的圓潤讓她原本惹人發狂的身材,轉得沒有攻擊性。

  只有眼睛。眼睛和那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那樣清冷沒有情緒,像是可以倒映一切的冰湖。

  「好嗎?」她溫柔的問。

  如果她裝作不認識,如果她落淚或罵他,祥介的心裡會覺得好些。

  但是她卻只說,「好嗎?」

  無聲的沉默填充著陳珊妮嘲弄的歌聲,客人來借書還書,她靜靜的登記。

  他的心裡慢慢的播映著所有的過往。舞池裡的驚艷,輕忽的追求,得到時的狂喜,被迫分離的悲傷,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的輕狂。

  她的笑她的淚,她那燃燒的艷光。和現在,什麼都不再有的安靜和蟄伏。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

  我只知道,發現染香離去的時候,我的心像是出現了一個極大的黑洞,什麼也填不滿。

  回到美國,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來。再也沒有染香的等待和  e-mail,接下來的秋葉和冬雪,除了淒愴,再也沒有什麼。

  這些來來往往,心思淺薄的小女生,撒潑著她們的青春,卻也只有青春而已。

  她們缺乏染香真正的熱情,和那種濃郁的憂傷。

  淡淡的揮發著辛辣苦澀的香氣,在他們的相愛中。

  「我不好。」他開口,「沒有你…是我不好。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

  「我沒有。」她有點詫異,有什麼不快的表示嗎?沒有吧?「四海之內皆兄弟。歡迎你來。」

  只有她的溫柔沒有變。

  那只是空空香水瓶子殘留的香氣。隱隱的,即將揮發殆盡。是不是冷氣太強?祥介的心裡有著淒楚的微寒。

  染香只抬起頭微微笑著,給了他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氤氳白氣中,她的眼睛,仍然住著一個粼粼冰湖,自己卻沒有發現。

  第七章

  孤獨未必寂寞  最終話

  第七話  崎嶇漫長的旅程,永不止息

  一直到世平停止匯款到她的帳戶,她才發現世平的公司出現重大危機。

  網絡經濟泡沫化的崩盤,大陸投資的過分擴張,讓龐大的亦達幾乎應聲而倒。

  許久不看新聞的染香拿著報紙,卻覺得報紙這樣的沉重。

  多久沒動過這個帳戶了?一年?兩年?應該兩年吧。三個暑假,祥介才剛回美國不久。

  她開始不懂祥介。這幾年的暑假他都回台灣來。然後什麼地方也不去,安靜的住在台中,等她開店,他來坐著,幫忙整理書。關店以後就回去,並不要求留下來。

  也許,這是另一種短暫的詭計。或許,他在美國遇到了重大的感情挫折。不管真相是什麼,她不想知道,也不會問。

  第二年他又來,染香並不期待什麼。走到這個年紀,她已經太熟悉男人的伎倆了。打電話打上一禮拜,只要想到就打。制約了女孩子以後,失蹤個三四天再回來。女孩子會誤認這種被制約就是愛情,然後真的一頭栽下去。

  她覺得靜真對。決定不再絕望,就得先放棄所有的希望。

  所以,她不去動世平給她的錢。任那些錢漸漸堆起來,也不去理會。

  倚賴是種恥辱。既然決定離開遮風避雨的地方,她就沒打算回頭。但是不代表她不關心世平。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世平拉過她,她懂得感恩。

  她把帳戶提空,做了張銀行本票寄給世平。世平只回了封放了空白支票的信,那張空白支票上面填了兩年後的日期,卻沒有金額。

  淡淡的微笑。能幫得上忙就好了。

  但,亦達的危機這麼大,她的金額這麼渺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亦達緩緩的沉沒,最後香港來的財團併購了亦達。

  報紙上幾行輕描淡寫,不知道是多少血淚在後面。

  她默默的北上,避開世平,找了文秀。

  過了好一會兒,文秀才認出她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文秀的手一片冷汗。

  「沒想到…連父母親都跟我撇清,你卻願意來看我。」龐大的壓力將她壓得非常憔悴,染香的心裡說不出有多麼難受。

  現在的文秀,和過去的自己,都有著焦慮而愛著的靈魂。

  「搬家嗎?需不需要幫忙?」她看著整室的狼藉。

  「要搬去哪裡?」她苦笑,「我正在找還能賣的東西。不過,也真的得搬。買主就要簽約了。」

  「要來台中嗎?」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將一副鑰匙放在文秀的掌心,「房子不大,但是一家四口住著大概剛好。算是喘息一下吧。那並不是我的產業,只是暫時放在我名下管著。」

  文秀握緊她的手,落淚。

  他們接受了染香的好意,搬到台中去。但是世平到了上海,只有文秀帶著兩個孩子過來。

  染香卻不曾去過那裡。那個家屬於文秀,她不想讓文秀覺得她這個「壞女人」用卑劣的手段讓她覺得困窘。

  「我沒這麼想過。」這下子,文秀倒是真的困窘了。

  她輕拍文秀的手,「我就在這附近。有什麼事情,喊一聲就是了。」

  不愛就是有這種好處。不愛,就能將一切單純化。

  也因為不愛,祥介回國來找她,染香也願意替他找住處、工作。

  「轉眼成空。」他笑,表情卻很輕鬆。

  「沒有什麼負債,已經是萬幸了。」染香淡淡的,「怎不念完大學?」

  「學費貴。」他把自己的行李扛進新住處,「再說,叔父既然去大陸奮鬥了,我總得照顧嬸嬸和弟妹。」他停了一下,「我也就剩這些親人。」

  他,倒真的長大了一點點。

  少年會長大。他在台中找到美語老師的工作,一面關照著嬸嬸和異母弟妹,一面關照著染香的生活。

  原本奢華如貴族的一家人,突然生活都簡單下來。開頭幾個月,文秀因為錢不夠用,總是哭泣的。

  她在台中沒有朋友,只能到染香這裡。等她寧定下來,到一家很小的出版社當了文編,也把所有的牢騷和不滿全收起來。

  女人的韌性是驚人的。

  染香看著常到店裡來的祥介,有時會突然迷糊起來。這個高大爽朗的男人是誰?是那個在揚著五彩毒粉的夜裡,用那樣柔軟誘惑的聲音,喊住她的黑天使嗎?

  她發現自己漸漸想不起少年的祥介模樣。生活不曾饒過誰。不景氣也襲擊了她小小的租書店。開店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的休假越來越少。

  這樣卻還只能勉強維持生活,無法再請工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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