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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雷恩娜(雷恩那)    


  風塵僕僕、滿面風霜,他胸腔興奮地鼓動,馳到華家門口,馬匹四蹄尚未停妥,他已翻身下馬,風也似地捲過正要上前照料馬匹的華忠身邊。

  跨進大廳,靜眉不在裡邊,他快步走進後院,兩人的新房裡也沒有靜眉的身影,他匆匆跑出來,庭院寬大,他在裡頭東找西找,還是見不到想見的人,一時間,竟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慌張,而那株大榕依然挺立,隨風搖擺枝葉,沙沙地,恍若在笑。

  忽地心一揚,罵自己表,靜眉肯定上棉田和廠子去了。

  他繞出後院,往前頭走,意走愈快,竟小跑了起來。所有的僕役丫鬟全被點了穴似的,掃地的忘了掃、擦窗子的忘了擦、剪樹葉的忘了剪,全盯住這位行為偏差甚大的總管姑爺。

  跑回大廳,他正要跨腳出門檻,展煜卻由外頭迎面而來,兩人險些對撞。

  「駱斌!?」展煜瞪住他,滿臉不可思議。「你這麼急上哪兒去?」

  駱斌臉竟紅了,勉強壓下胸口燥熱,腳步仍要往外。

  「等一會兒。」展煜出聲喚住,強拉他進廳。「你回來正好,這文件你過目一下,沒問題的話就在下頭簽名蓋印。」

  駱斌哪有心情詳讀什麼鬼文件,隨意瞄了一眼,是有關總倉擴建後,土地權狀重新調整的內容,這於他什麼事了?他只想飛奔到東郊棉田去,可是展煜硬不放手。

  「為什麼是我簽?這些是土地擁有者才能決定的,是你和靜眉的事,不該找我。」道完,他把文件丟給他,準備走人。

  「駱斌!總倉那邊的地……我是說靜妹擁有的那一份,她把名字改了,過繼在你名下……你難道不知嗎?」

  已步至門口的身影忽地一頓,應中短暫寂靜,少頃,駱斌緩緩口過身來,目光變得深沉,靜靜地瞪住那份土地文件,又靜靜地轉到展煜臉上。

  「你說什麼?」四個字勉強擠出。

  展煜搖了搖頭,低低一歎。「她竟沒告訴你……」

  駱斌搶回那份文書,一目十行,才驚覺到這個事實。

  「為什麼這麼做?」快不能呼吸,他下意識抬手扯松前襟。

  「不只是總會的地,連棉田、紡織廠等,你們成婚後,她就把原屬於自己名下的全數改成你的。我曾問過她原因,她只說……」展煜雙目微瞇,似乎很不明白。「她說,她欠你太多。」

  駱斌臉色瞬間慘白,掌握成拳,關節格格作響。幾次要掀唇說話都沒能成功,好一會兒才吐出字句:「我、我去問她,我去跟她說清楚……我不要那些東西,我我——」心情劇烈震盪,連話都說得僵硬結巴。

  「駱斌,你要去哪裡?」展煜立起身子。

  「我去棉廠、去我靜眉,我要告訴她,我——」

  「靜眉離開華府好些天了。帶著舞兒和小寶。」

  「轟」地一聲響雷,震破天際。

  再度跨至門口的人又停頓下來,這次倒反應迅速,他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臉上有野蠻的神情,咬牙切齒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靜妹不在棉田、不在廠子裡、不在前廳也不在後院。她出了關,找笑眉去了……喂喂!駱斌!你去哪裡?這份文件還沒簽名蓋印啊!光我一個簽不夠,工地等著開工啊!喂——」

  駱斌心急如焚,又如寒冰,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如何能再聽展煜說些什麼。在他腦中,已經自動組織出一連貫的事——

  靜眉將名下財產過繼給他,用意很明顯,是為了彌補上一代的過錯。然後,她心裡難過,對他失望,因為他根本是塊呆木頭,總不知該如何對待她,成婚那晚,她對他道盡心事,而他卻連一句也沒回應。

  她肯定傷心難過,所以決心走了,再也不見他嗎?

  不、不!他怎能忍受?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昏昏茫茫的,他策馬急奔,跑過一個又一個鄉鎮,經過一處又一處的城門,馬跑得脫力了,他再買一匹,沒日沒夜地趕路,他沒有確切的方向,只知道要出關,他的妻子在那裡。

  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騎了,駱斌沒法算計已經過多少時候?有多久不曾進食?他伏低身軀,讓馬匹盡力奔馳,前頭的景象變得模模糊糊,風好大,帶來好多細沙,吹得他睜不開眼。

  那匹馬不知是絆到石子,抑或是精疲力盡,前腳忽地一軟跪倒下去,他被拋了出去,在黃沙地上不住地翻滾、翻滾,全身痛得麻痺。

  靜眉……靜眉……他要去關外……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來到他的身邊,那人撫摸著他的臉頰嚷著什麼,駱斌一句也聽不見,只捉住那人的手,喃喃地問:「我是不是出關了……是不是……你、你可曾見到我的靜眉……」

  ※  ※  ※

  「姊姊,總管姑爺什麼時候才會醒?」那憨憨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他怎麼睡好久?舞兒姊姊說,人太貪睡會遭天譴的。」頓了一頓,再補充,「天譴就是說會被老天爺打、被老天爺劈。」

  那女子溫柔地笑,復又垂首細心地為昏迷的男子上藥。

  「喔,臭呆寶,不要以為我沒看見,你偷拔總管姑爺的鬍髭!」

  「呵呵呵呵……痛一痛就會醒來啦!」

  「醒個頭,我拔你頭髮,看你會不會醒?會不會變聰明一點?」

  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勢要捉,嚇得那個孩子似的少年抱頭鼠竄,在屋中繞了兩圈,又雙雙追出外頭去了。裡頭,一下子變得安靜。

  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處擦傷,傷勢不嚴重,但臂膀上有塊傷,面積很大,皮都快磨掉了,不住地泛出血水,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來的藥粉,溢出血珠的情況才停止。

  她歎了口氣,不懂他怎會以那種足可摔斷頸項的騎速追來?當她在黃沙道上瞧見那匹跪倒的馬,然後眼睜睜目睹他被甩拋出去,那份恐懼她一輩子也不能忘懷。

  捧著他的臂膀,湊下嘴,輕輕地對著傷處呵氣,見自己的淚珠不知何時滾出來,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膚,她趕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時,瞧見他已醒來,正定定地看著她,眨也不眨。

  「駱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嚇死了,你騎這快做什麼?你幹嘛用追的呀?」要來參加笑眉的婚禮,他可以慢慢來,毋需趕成那樣。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讓他的妻子離去。

  霍地,他像頭大熊彈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傷口流血、頭暈目眩,雙臂一張,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話。

  「別走、別走,靜眉,你不要走,你說過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讓你走,我什麼都沒有,沒爹、沒娘、武弟死了,他們都離開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別走,你真走,我會瘋的,我會瘋……我、我——」他現在就很像瘋子了。

  靜眉好錯愕,知道事情的某個環節出錯了。她任他擁緊,溫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來別亂動,我還沒替你擦完藥。」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沒有要走。你是怎麼——駱斌!?」她話陡地止住,感覺他身軀輕輕顫抖,肩胛上,他臉龐緊貼著的地方正慢慢滲進濕熱感。靜眉心痛無以復加,這個向來冷靜自持、嚴肅峻厲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費盡力氣才掙開一丁點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臉,沾著一手濕,她的唇不住地親吻他的頸、他的下顎和他的面頰,邊喃著:「我說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記得了嗎?我永遠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會離開你?駱斌……不要害怕,我會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駱斌側過臉,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這種醉人的實質保證下慢慢回復,在她柔聲輕諳中平靜下來,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來回地游移。

  許久,他稍稍離開女子的未唇,頰邊有淚,他喘著氣,低低說著:「那一年,我十歲,武弟九歲,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親她、她就瘋了,整日喃喃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然後咒罵華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惡毒話語,不住地咒罵……她真的瘋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額頭抵著她,長聲歎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好冷,醒來時,看見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橋,我心裡會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雙臂抱得我好緊好緊,像要掐入肉裡一般。她說,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會跟著來……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週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盡力氣掙扎。」他一頓,抬起頭近距離地看入她的眼瞳,裡頭柔軟深邃,他認得那樣的感情,因她總是那樣的瞧著他,帶著滿腹憐情,團團將他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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