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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孟華    


  她咬咬牙,依言收傘上了車。甫坐定位,把門關上,嘴才張開,正打算發表聲明時,他卻先一步開了口。

  「繫上安全帶。」他把排檔放到D檔,望著後視鏡,注意後方來車。

  她不得不把嘴巴暫時合上,伸手拉扯著安全帶,偏偏這安全帶像要與她作對似的,弄了老半天,就是沒辦法順利將帶子拉長。

  她聽到旁邊傳來拉檔聲,車子暫停前進,丞風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探身過來為她繫上安全帶。

  他陡地靠近,上半身輕碰著她的,令她全身一僵,還來不及閉氣,便深深地吸進屬於他的氣味,那是一股混著淡淡的麝香和煙味的氣息,除了他的氣味之外,她也敏銳地知覺到從他身上所幅射出的溫熱。這時她連大氣都不敢喘,深怕自己的氣息噴拂過他的肌膚。

  「拉這邊的帶子要有點技巧,如果剛開始拉不出來,就先放鬆,讓它縮回去後,再來就很容易拉出來了。」他為她扣好帶子後,重新坐定位,繫上安全帶、駕駛車子前行。

  她好像該向他道謝,可嘴唇仍如蚌殼般緊緊關著,舉凡道謝和道歉等話語,只要一碰到他,就說不出口……

  可惱的是他也沒再開口說話,車內除了雨刷拂動的聲音外,一片靜寂。

  她不安地動了動,全身戒備著。此時外頭風雨正大,而車內……

  另一場暴風雨似將成形。

  第五章

  雲丞風一邊留意外面的車況,一邊在心中數數。

  今天他EQ超低的,偏偏讓它跌落到谷底的正是身旁這個禍首。

  整天公事不順心,早上被總經理刮了一頓——因為總經理覺得他被董事長一派給拉過去了。他費了好一番心思解釋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以消除頂頭上司的疑慮。中午除了請最愛纏著他的女性客戶用餐外,又加請下午茶,誰知竟會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他見到柳茱敏和一個陌生斯文的男子走進茶藝館時,還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確定沒看錯人時,他才覺得自己的肚子被人重重踹了一下。

  第一個閃進他腦袋的想法是——怎麼會?

  第二個想法是——她背著他偷人!?

  只是,她跑到台北來?那兒子呢?兒子的現況如何?

  本來想立刻起身去探問,但正和客戶談到最關鍵之處,他不想打斷,於是只得忍耐著,他用三分心思聽著那個講話十句中有七句是廢話的女人嘰哩哇啦,用七分的注意力留意柳茱敏和那男子的互動。

  他們似乎交談得頗為愉快,他看見了對他總板著一張木臉的茱敏,不時綻放甜美親和的微笑;他看得到坐在茱敏面前的男子臉上輕鬆的笑容,還有專注傾聽的神情,以及不時的點頭微笑表示贊同。然後他記起自己與茱敏也有過同樣的時光,大學在系學會共事時,他們有著休戚與共、互動良好的夥伴關係。

  他可以信任她為他打點所有的一切,遇到事情,也習慣徵詢她的想法做參考……

  突然,他覺得光火,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直盯著那男子,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能讓茱敏親自跑到台北來跟他對談呢?

  前方紅燈亮起,他減速停下,手指輕點方向盤,一直部積著的悶氣,終於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商量任何事,你想到哪就到哪,我也未曾干涉過你,但是,你到台北來,甚至還帶著兒子一起上來,你覺得知會我一聲,會很困難嗎?」

  茱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是上來跟出版社談事情的,一談完就會離開,沒打算在這邊耽擱太久,只是台北的天氣出乎我意料的惡劣,我怕崇祺受寒,再加上你人也在上班,所以才會麻煩你爸媽照顧……對這樣麻煩別人,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所以我不想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她可以不解釋,但突然覺得有這個必要。

  是這樣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樣做,反而讓他心頭壓力更沉重,她凡事想得周到,是不會「麻煩」到別人,但……

  突然間,他覺得好累、好累!都三年了!這樣的狀況還要持續多久?

  他們的人生,似乎都在那一刻成了一灘死水……

  「茱敏,我們該怎麼辦?」他很輕、很輕地開口問道,心裡頭有個感覺,彷彿他正走在一座又細又長的獨木橋上,只要一陣強風吹來,那橋就會斷掉,而他整個人會跌落至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他的話頓時讓她怒氣全消,接著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

  怎能問她呢?他們都深陷泥沼,誰也幫不了誰,誰也救不了誰!

  她深吸口氣,開口說出她依然認為是最好的、唯一的解脫之道。

  「你還是可以輕易地擺脫這一切,我從沒指望——」

  啪!橋斷了!

  他開始猛踩油門,加快速度,一輛車子超過一輛。

  茱敏臉色大變,她抓緊車頂的把手。「你在幹嘛?為什麼要開那麼快——小心!」

  丞風望著前面,冷笑道:「你不是說要『擺脫』嗎?我們現在就來『徹底擺脫』!」他繼續加快油門。

  當他闖過一個剛由黃燈轉紅燈的十字路口時,茱敏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你瘋了!快把車子停住!」

  身後傳來一片緊急煞車聲,雨水使道路濕滑不已,輪胎打滑的摩擦聲驚得人心決要蹦出胸口!

  「瘋?沒錯!我早瘋了!你以為你說的話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嗎?『離婚』、『不用你負責』?這幾句話你說的很容易,可你有沒想過,這些話快把我給逼瘋了!我算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到底算什麼?」他臉上的神情狂亂得嚇人,茱敏則已經完已前進,他卻沒有減速的打算,還是想闖過去!眼看即將——

  她尖叫一聲,用手抱住頭。

  「不要啊——」

  尖銳的煞車聲響起,車子打滑了幾下,然後是——

  靜——

  丞風大口大口地喘息,兩眼直視前方。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不顧一切的闖過去……

  手鬆開方向盤卻依然顫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燈轉綠,車後的喇叭聲響起,要他別擋在路口,他這才再度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慢慢向前開了一點,然後左轉駛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弄中,好巧不巧地停在一間教堂前。

  丞風癱坐在座位上,緩緩地轉過頭看茱敏,她的手指依舊抱著頭,身軀微微發顫……

  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舉起手想碰觸她,可又頹然垂下。目光注視前方,原先狂亂的神色,如今只是一片死寂。

  突然,強烈的吸氣聲從他身旁傳來。

  「你混蛋!」

  茱敏解開安全帶,發狂似地捶打著他。「你以為你在幹嘛?你在做什麼?」

  他不躲亦不回手,任由她打著。

  「你他媽的混蛋!你怎能這樣?」她一直打、一直罵,直到力弱聲竭,然後她癱在座位上,掩面哭了出來。

  他應該感覺到痛,因為她打人的力道不輕,可他麻木了,一股不熟悉的熱辣跑進他眼中,他別過瞼,用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說道:「茱敏,你告訴我,我還要為那一夜接受懲罰多久?就算是死刑,也有訂下槍決的日子。」他費力吞下喉嚨的酸澀,哽咽地說道。「我們還要受苦多久?求求你,給我一個時間,求求你……」

  茱敏抬起頭,眸中仍含著淚,狂亂地大喊:「我不知道!它該多久就多久!你不要問我!我比你更想知道!」說完後,她拉開車門跑了出去。

  大雨兜頭落下,她盲目地往前跑,沒幾步便因一個顛躓,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撲倒。

  痛!身體的疼痛和心痛,內外交加,她是勉強爬了起來,卻無法站起,只能坐在地上。

  刻意遺忘和忽視的傷口被這樣毫無預警地撕開,她才知道自己的憤怒和恨意雖隱藏在結癡的疤痕下面,但卻是那麼的深刻強烈。

  「那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丞風也走出車外,他蹲在她的身旁,輕輕地問道。

  她深深一震,然後望進他的眼。

  淚水和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可以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

  絕望、沮喪、挫敗、悔恨、矛盾……而這些都令她感同身受。

  受苦的人,不是只有她……

  在滂沱大雨中,他們淚眼相看,動也不動,任雨打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他們的身、他們的心……

  驀地,一把雨傘出現在他們頭頂,為他們擋住了雨,他倆緩緩抬起頭,看見一個外國神父,撐著傘,一臉關心地俯望著他們。

  「你們沒事吧?」

  他用極標準的北京話問道。

  兩人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茱敏低頭不語,丞風只有代為回答。

  「沒事……」

  茱敏手撐著地面想爬起來,但腳痛讓她無法順利站起來,丞風伸手欲扶住她,她沒馬上接受,看了他的手一會兒,才緩緩搭上去。丞風扶住她的腰,協助她站穩,直到這時,才發現兩人全身已淋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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