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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黃朱碧    


  伊籐一凜,顯得躊躇不前。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氣息懨懨的女人。

  「美亨!」他試探性地叫喚她。

  「是你?!」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嗚咽了起來。「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的求救信寄出去足足一個月了,你還恨我?巴不得我死?」

  郭美亨歇斯底里地指責,心中交織著複雜的情緒。他待她一向體貼備至,濃情綢繆,這種感情是不應該會改變的,即使是她背叛在先,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寵她,在乎她,是不是?是不是?

  勉強由床上支起身子,她瞟見的不是一雙熱切充滿思念之情的眼,而是冷漠迷離,蓄著同情無奈的眸光。

  「準備好走了嗎?」他的語句中不摻一絲一毫的感情,完全公事公辦。

  如果不是她信中提及願意作證,讓李剛俯首認罪,並且洩漏販毒集團的兩處重要據點,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

  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他是個可以癡然鍾情,也可以揮劍冷絕,瀟灑來去的男人。

  郭美亨抽啜著鼻水,一手按在胸口,「你什麼態度?我已經病成這樣,你連句體己關心的話都沒有,活像個陌生人?怎麼?變成鐵石心腸啦?我——」

  「走是不走?」語氣是一道下容質疑的命令。

  郭美亨掩面痛哭,肩頭不停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些神智昏聵。

  「不要對我凶,我受夠了。李剛說好要娶我為妻,給我房產、股票、鑽戒,他騙我!他根本早就有了老婆孩子,我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只是他眾多情婦當中的一個。伊籐,你原諒我,我們回京都,重新開始,我發誓——」

  「夠了!」伊籐鎮靜地瞅著她,面無表情。

  郭美亨淚眼婆娑,被他的陰鬱震懾住了。

  伊籐伸手解開她的衣扣,用盡可能的快速動作替她換上唐蓉那套價值不菲的名牌衣飾。

  她先是一陣驚喜,但很快即恢復原先的頹靡沮喪。

  世上最遠的距離,存在不再相愛的男女之間。他們近在咫尺卻如隔千里之遙。

  郭美亨趁勢偎進他懷裡,一如往昔他們相擁相吻……

  伊籐由著她,心中澄淨空明,彎身更緊密地將她抱起,以訓練有素的矯健手法,霎時藉由鋼索再度潛回那間客房。

  四腳才落地,廊外突地響起敲門聲。

  郭美亨大吃一驚,如一截腐朽的木頭,愣愣地半跌半靠在床榻上,那寒意,自腳心往上衝,思維完全停頓。會不會是李剛發現了?

  伊籐迅雷不及掩耳地取過錦被蓋住她的身體,「把臉側過去,別出聲。」大步邁向門口,現出一臉憂戚。

  「趙先生,您夫人的身體好些沒?」廊下站著笑臉迎人的李太大,探頭往裡望,一見地上一灘嘔物,馬上攢緊眉頭。

  「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能否勞煩您幫忙叫部救護車?」伊籐俊逸倜儻的臉,對女人素來極具說服力。

  李太太一迭連聲應允,兩隻鳳稍眼直盯著人家不放。

  「還需要什麼嗎?」簡直慇勤過了頭。

  「不用了,您已經幫了很多忙。」伊籐感激地握住她多皺的手,朝他頷首致意。

  「哪裡哪裡,應該的。」李太太興奮得快滅頂了。

  不消十分鐘,大門外來了輛救護車,兩個扛著擔架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搬放上去,「她」被伊籐用大衣裹住,衣領高高豎起,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還急速喘氣兼咳嗽。

  伊籐愁容滿面,不斷向李剛及眾位賓客表示歉意,才匆促陪同他的「夫人」前往醫院就診。

  即使在號稱十分自由的上海,也有形跡可疑被收買的公安,隨時可能出面干預他和郭美亨的行動,所以車子駛出寄懷別館還不是安全的。

  郭美亨一動也不敢動,只知緊抓著伊籐的手,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就會消失似的。

  救護車是伊籐早一步安排好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他靜定如常,瞳眸凝神注視路面兩側的情景,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伊籐,我們接下來到哪裡去?」郭美亨問。

  伊籐木然回答:

  「你必須搭三點一刻的飛機,到紐約。」

  她微微一怔,「你不一起回去?」

  伊籐抿著薄唇,默然以對。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郭美亨慌惶地,「我要跟著你,除非有你陪著,否則我哪裡也不去。」

  「你答應雷恩先生出庭作證。忘了嗎?」

  郭美亨呆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前任情郎,惶惑不解,「你不再愛我了?」

  伊籐按下她半撐起的身子。「布萊德會到機場接你,倘若不肯合作,我立刻教司機調轉車子,駛回李剛的別館。」

  「你騙我,我不相信你會那麼狠心,我——」她掙扎叫嚷不了多久,便癱回擔架上。

  伊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鼻,讓她暫時昏迷過去。完成任務是他的最高指導原則,任何無謂的爭執只是徒然浪費時間,恕不奉陪!

  車子停在一間舊屋前,他和司機合力把昏迷不醒的郭美亨抱拽下來。

  等候許久的一隊送葬隊伍,正好擅上一口大棺木,「目的物」抵達,大伙無聲地將郭美亨放入棺木中,釘上幾根聊備一格的鐵釘。

  救護車司機拆掉車牌,擦掉漆在外頭的斗大字樣,重新掛上一塊「中央電視台採訪專車」的招牌,載著伊籐駛入隱蔽的小徑……

  二度分手,仍來不及說再見。伊籐甚至不曾回眸,目光堅定前望,無情地。

  ☆☆☆☆☆☆☆☆☆☆☆☆☆☆☆☆☆☆☆☆☆☆☆☆

  接應唐蓉的,正是昨日到機場迎接伊籐的公安大漢。

  兩人均不敢開口多問,生怕一有不慎即惹禍上身。

  「這是伊籐先生交代我給你的。」大漢遞上一隻信封袋,厚厚的,大概是鈔票之類的東西,卻又不太像。

  唐蓉伸手接過,直到下了車,找著一處僻靜的地方才悄悄打開來。

  白紙?一疊十幾張的白紙,伊籐先生弄得什麼玄虛?千萬別告訴她那些是「無字天書」,她可沒心情玩猜謎遊戲。

  拆到最底,由紙縫滑出一條亮晃晃的白金手鏈。唐蓉眼中的光芒比十克拉的鑽石還要璀璨閃動。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最後一張白紙,總算寫了行字——

  認你當妹妹。

  她傷心地哭了。

  寒風徐徐,吹動她烏黑的長髮。她柔弱的身子宛似籐蔓,只能倚牆勉力撐持。

  在內心深處,她知曉自己要的不只是「妹妹」,然,她有什麼權利要求呢?

  她那麼努力企圖看透他不苟的臉龐,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

  他卻什麼也不肯說,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她之於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外人。

  唐蓉握著白金手鏈,感謝他大方的施捨。是施捨吧?

  叫哥哥未免太沉重。

  為什麼人世最好最希望永遠留存的,常常無疾而終?

  明天,她到底還要不要到酒店去?他會在嗎?

  全然無備地,悲從中來,才一天一夜,不覺太濫情了嗎?唐蓉苦笑地自嘲,淚水則無聲滑向兩頰。

  慣常擾攘的天空,今天反常地萬里無雲,像幅白綢,上面佈滿紼紅木棉,一如她碎落的心難以拾掇。

  「蓉蓉,怎麼啦?」吉岡百惠不知何時來到身旁。「趙先生呢?他沒跟你一起?」

  百惠的臉色泛出病態的蒼白,雖濃濃上了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仍掩不住憔悴。

  「他有事先走,約了我明天早上到酒店碰面。」唐蓉忙把眼淚擦乾淨,不露痕跡地將鏈子緊捏在手心。她要保有這分秘密,只屬於她和伊籐。

  「他欺負你了?」百惠眼中全是久睡後的惺忪,以一種習慣的媚態睨著她,「有沒跟他拿足夠的開苞費?千萬別讓人佔了便宜卻無處申訴。對了,你說他叫趙什麼?」

  唐蓉茫然搖搖頭。

  「笨喔你!你……他長得很英俊?你放了感情了?」到底是歡場中打滾多年的女人,一眼就猜出像唐蓉這種年輕稚嫩的女孩會做出什麼傻事。

  「才沒有。」頰間泛起的紅霞,徹底洩露了她的心事。

  「沒有才有鬼。」百惠簡單俐落地逼她面對現實,「當心,男人吶——尤其是年輕男人,任憑再大方溫柔,再多的甜言蜜語,到頭來仍是空歡喜一場,他們不會對風塵中的女子付出真情的。等甜頭嘗完,拍拍屁股走人,你上哪兒去找他?更甭提你連人家的名字都沒本事套出來。」

  「你放心,我沒事的。」唐蓉吃力且怯懦地丟下這兩句話,匆匆轉身便要走。

  「想不想接下一筆生意?」百惠在後面叫住她。

  「我明天還有一天。」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兒畢竟是公共場所,人來人往,光天化日說起「買賣」,面子上實在掛不住。

  「他不會等你的。」百惠斬釘截鐵下定論。她有多年送往迎來的經驗,還有超強準度的第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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