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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夏灩    


  對於米蘭,她的認知跟眾人一樣,就是個時尚之都。她在大學期間兼了不少差,存下的錢全當成這次旅費,她沒給自己計劃太多,隨走隨看,錢花完了就回來,只是人在異鄉,很多事都不如預想中那般順利。

  米蘭作為消費和觀光的都市很稱職,但不適合久居,她大學念外文,英文能力還不錯,但這裡的人不是不會講,就是講的她聽不懂,處處碰壁之後她徹底學到人不能太隨興的教訓,至少來之前,她應該再多瞭解一下這裡的風俗民情。

  那天是個陰天,她來到這裡已半個月,一如過去的一周那樣坐在米蘭大教堂外的廣場,她發現自己哪裡都不想去。這城市冰冷且傲慢,讓她心生厭倦,不過就是從台北的灰色牢籠換成比較精美點的古典牢籠,也許她該換個地方走走,徹底遠離這裡。

  就在她一臉煩悶的當下,前方走來一名混血男子。

  他一頭墨發,五官深邃,長相有點娃娃臉,他走過來,看著她,忽然間講了一串義語,她沒聽懂,但心生警戒。義大利的扒手就跟名勝古跡一樣有名,這點常識於覓還有,她閃避不理會,正準備離開,卻見他忽地從包包內掏出一樣事物——是凶器?

  於覓腦子想著該如何對應,結果發現這男人拿出來的竟是一隻軟綿綿的綿羊布偶?

  這什麼!她傻了,就見那男人把玩起布偶,隨即輕咳一聲,裝起怪腔以英文道:「小姐小姐,你看看,你坐在這兒笑都不笑,米蘭的天空都要跟著你憂鬱了。」

  這是哪裡來的神經病?乾脆說連溫室效應都是她吐出的二氧化碳造成的算了。

  於覓哭笑不得,可男人手上擺動著玩偶,算得上討喜的臉孔露出一副無辜表情,和她相似的灰眸則逸散著純粹的光芒,她認輸了,承認自己無法對這麼可愛的表情板起面孔。「我身上沒多少錢,一歐元夠吧?」

  「嘿,我可不是打算要跟你收錢的!」男人抗議了,再度操控起模樣有些滑稽的綿羊。「我想要的,可是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

  「喔?」於覓挑眉,內心暗暗警戒。這人莫非是人口販子?

  他哼哼兩聲,操控著手上玩偶,一臉得意。「你的笑容!」

  於覓呆了一、兩秒,看著擺出插腰姿態的綿羊布偶,下一秒,居然真的哈哈大笑出來。

  這男人夠無聊!

  但不可否認的是,她陰霾了好幾天的心情確實撥雲見日,露出曙光,她忽然覺得不再煩悶。情緒掙脫了牢籠,她開始笑,笑聲不止,那男人看了也跟著笑。「你看,這樣不是好多了?」

  這就是她跟關文堂——Alexander  Gwan,第一次的相遇。

  之後,他告訴她。「你知道嗎?我其實注意你很久了,你每天都用一種坐困愁城的表情坐在這裡,像是被這個城市關住。我一開始來這裡也跟你一樣,覺得做什麼都不順利,好像來錯地方,但其實我們只是還沒找到一個正確的方向而已。」

  他說他是個設計師,正在找尋靈感,她憂鬱的樣子使他聯想到染成灰色的牛仔褲,他總是一臉得意地說:「這裡的每個人將來都會只穿我做的褲子!」

  他的活力有如夏日艷陽,源源不絕,受他影響,她終於不再對這個城市產生倦怠。她受邀參觀他的工作室,那兒破破爛爛,卻充滿生命力,她在那裡第一次穿上他所做的褲子,愛不釋手,那刷色彷彿帶著生命,布料緊貼著她的腿,就像她的第二層肌膚。關文堂替她修整了一些不大合身的地方,最後的成果連他自己都讚歎。「天!你真是我的繆思!」

  於是她便在他的熱情邀約下,同意當他的Model。

  說是Model,實際上只是當他繪畫的主角,身為設計師,關文堂同樣畫得一手好畫,他用簡單的炭筆勾勒出這世界的模樣,包含她在他筆下也顯得那樣純粹美好。他看過她身體的每一寸,包含那朵刺青。他說:「以後我叫你Rosa好嗎?」

  「隨便。」總比他用那詭怪的腔調成天對她米啊米的叫好。

  她跟關文堂身上都帶著英倫血統,這令她倍覺親切,她聽他提過他家裡的事,曉得他家底雄厚,可他為了一圓自己的設計夢,離家出走,獨自闖蕩。她欽佩他的勇氣,儘管沒獨立開店,可他的作品已經受到許多時尚名人喜愛,包含10  Corso  Como的創辦人Carla  Sozzani都力邀他在她店裡寄賣商品。

  他在米蘭的名氣漸響,甚至連某大品牌的設計總監都曾邀他擔任專屬設計師,可關文堂卻一口回絕。「我只打算讓我的作品出現在『Alexander  Gwan』這個品牌之下。」

  他是她人生的第二道光,永遠那樣燦爛,彷彿沒有任何事可以擊潰他。於覓同樣感染到他充沛的生命力,不再厭倦自己的人生,他讓她正面思考,跌倒也能哈哈大笑。他也使她看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米蘭,一個蘊含著無限生機、活潑有趣、繽紛多姿的米蘭。

  因為他。

  ★★★

  夜深了。

  於覓不知道現在幾點,也沒打算看時間,她覺得口渴,起身給自己倒杯水,也順道弄了杯給發茫的男友。只見單行爾整個人還處於不可置信的狀態,他聽了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他最親密的人身上,可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腦子裡一片亂,幾乎要懷疑自己還沒睡醒。「你……你跟Alexander……」

  天!單行爾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跟他崇拜的設計師如此靠近,而且還是用他最不希望的那種方式。從於覓的言談裡,他感覺得到她與Alexander關係匪淺,否則不可能任他看遍自己的身軀,這使他肺腑裡再度冒出一股濃烈的酸氣,分明已經決定不再計較,但理性偏要跟感性背道而馳,他管不住。

  「假如我沒記錯,Alexander是得癌症死的?」

  「嗯。」於覓點了點頭。「肝癌。」

  她口吻淡漠,彷彿講的是別人的事。她握緊手中的馬克杯,曉得自己接下來要講的話才是真正的重點,她猜不出單行爾聽了會有怎樣的反應,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刻意隱瞞?不,她不是,她只是……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我說我跟關宇皓的關係有點複雜,那是因為……我曾經算是他的『弟媳』。」

  單行爾徹底傻住了。

  於覓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確,他不可能聽不懂。「你跟Alexander……結過婚?」

  「那只是個權宜之計,當初Alex病發,需要人照顧,而我要延長我的居留期限,唯一想得到的最快方式就是這個。他不願意聯絡家人,因為他……有苦衷。」

  於覓發覺自己喉嚨啞痛得緊,她看著男友,手指無法抑止地顫抖。「你會看不起我嗎?」看不起她……居然瞞著這麼重要的事不講。

  她跟Alexander的婚姻關係在他死亡之後即告終止,前後不到一年,甚至回台之後也沒去登記。當初結婚,除了居留權之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就是若他真的不行了,就由她負責替他簽署不急救同意書,以終止他的痛苦。

  對她來說,那個婚姻只是一份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的契約,她不曉得單行爾能不能理解。

  「……所以,他的不急救同意書是你簽的?」

  良久,於覓點了個頭。

  單行爾深呼吸。「你愛他嗎?」

  愛?忽然被問及這個問題,於覓怔了一下。老實說這五年來,她也曾好好思考過自己對Alexander抱持的是怎樣的感情,可答案終是無解,因為即便他活著,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走到那一步。

  「也許有,也許沒有吧。但怎樣都無所謂,我們不可能變成那種關係。」

  「為什麼?」單行爾不懂,於覓重情,從她的言談中聽得出她對於Alexander的重視,甚至對於他的作品更是抱持極大的憐愛,他感覺自己的胸腔正被一股疼痛燒灼,也許是嫉妒,也許是心疼,也許是不甘。

  嫉妒曾經有個男人如此靠近她,心疼她必須陪伴那男人走完最後一程,甚至自己選擇終結他的生命,不甘於故人已逝,他早已失去與對方共同競爭她的權利。

  這太不公平了!

  單行爾憤恨,可她的下一句話,卻打碎了他的一切晦暗心緒——

  「他是Gay。」

  「嗄?」

  「Alex是Gay,喜歡男人,我沒傻得讓自己愛上一個沒搞頭的對象,我愛他,是屬於家人的那種愛。」

  自出生到成長,她都是被親人遺棄的那個,所以對於覓來說,所謂的家人並不限於血緣的羈絆,而是對方把自己放在哪個位置、如何珍惜。就像海哥,就像……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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