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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心    


  此時的氣氛也太凝重了吧?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麼難受做什麼?

  泥娃為了轉換心境,竟然將雙手重重地拍打進水面,水花濺起丈高,濺上燕行的船,也濺濕她的衣棠。透過相思樹葉縫照耀而下的斑駁日光如琉璃金黃,碎散在她上仰奉迎的臉,跳躍而起的點點水花如楊起的珠簾,襯托她嬌笑如花般絢爛的面容,美不勝收。

  隨著濺起而透亮的水花,燕行的心無預警地快速怦跳,正微微地脹痛著。泥娃的長相雖然清而不俗、艷而不媚,如半吐露珠的朝陽薔薇,卻一直無法令他心生漣漪,甚至為她大刺刺的舉動緊蹙眉頭,然而她不貪財,善良又正直的個性卻不容他忽視,一點一點在他心裡壯大成形,方纔她遞來的百文錢已經不只有百文錢的價值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然而取了還有意願拿出來分享的又有多少?遑論山窮水盡,正處自顧不暇的處境呢?她像一幅被捲成圓筒的圖畫,一眼望不盡,每眼皆不同,他愈看愈有味道,愈著愈沉迷。

  「不知道鴻渡掌門現在好不好?他曾經提過想跟他師尊一樣,當滿三十年掌門就退位雲遊四海,屆時我若無依無靠,他就要把我帶在身邊照顧,因為他說我長得很像他生死未明的義女。」其實她有些反感,她想要有個能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才不擔當誰的替代品呢!可是心裡又期待鴻渡能收留她,她想要有家人呀,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現在掌門已經換成風山了,你說鴻渡會不會信守承諾,天涯四方地找我?」

  「不會。」燕行雙掌握拳,看著滿臉期盼不得的泥娃,事實雖然傷人,但總要痛這麼一次。「鴻渡掌門早就死了。」

  「……死了?!」泥娃險些跌入湖裡,扶著船身著急地踞坐到燕行面前盤問。「怎麼可能?你從哪裡知道他死了?他怎麼死的?何時死的?你別胡說八道!鴻遭掌門明明就很年輕,至少還能活個三、四十年沒問題!」

  「他走了快八年了,現任掌門是他的二弟子,風山。」燕行纏上魚線,這回坐在船頭垂釣。「青玉門人確實避談鴻渡掌門逝世一事,加上潛龍鎮地處偏遠,能有幾名人物造訪?你不知道,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他怎麼會死?他人這麼好……」難道埋藏在她心裡多年的希冀與期盼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嗎?混娃像曝曬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頹振無力。

  「看來以後真的得靠自己,別作夢了。」

  燕行頓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向泥娃說起鴻渡掌門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於醉後姦淫義嫂,弒殺義兄。縱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惡事,卻是永遠不可抹滅的錯誤。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義女回來復仇,一劍穿心,結束了他的性命……

  「發什麼呆呀?魚上鉤啦!」泥娃衝上前去替他拉起魚線,別瞧她一身沒幾兩肉,可以一次提兩桶水呢,這條魚再大她都不放在眼裡!  「哇——這條魚好肥呀!來找你這麼多次,頭一回瞧你有了收穫。」

  「嗯……」燕行並沒有釣上魚的喜悅,這只是他平時的消遣,但泥娃卻如獲至寶,起出魚嘴裡的尖鉤,放魚在船上蹦跳,拚命撫掌叫好。

  在她的眼中,鴻渡掌門是好人,有些事不道破,或許才是好的。

  他一把握住魚頭,打算將魚放回湖裡。

  「欸——好不容易釣上了魚,做什麼放回去?要學姜太公釣魚,你就別裝魚鉤呀!」泥娃連忙制止他,就怕他晚餐加菜的大魚溜了。

  「我不會煮,留著礙事。」他都是一碗白飯、幾碟青菜就打發一餐,不然就到船塢給幾文錢一同搭飯。魚,他真的不會料理。

  泥娃睜大了眼,不敢置信。他到底都吃什麼維生呀?  「你跟我回去,我幫你處理,省得哪天你跳昏,我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我不進煙花柳巷。」燕行手一鬆,到手的肥魚飛也似的溜不見了。

  她簡直氣炸,加上他那句「煙花柳巷」,可比火上加油!

  「燕行!你當我泥娃是什麼人?青樓女子?!你敢點頭我就把你踹下去!」泥娃禁不起氣,掏出身上現有的幾文錢要他看清楚。「我那天給你的船資是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銅錢,不是『煙花柳巷』的花錢!他們怕姑娘逃跑,給她們用的都是青樓另外熔制的,事後商家再拿花錢跟青樓兌現,我們客棧就收過好幾回。聽好,我是在客棧當跑堂,雖然一樣賣的是臉,但我不賣身!」

  「……對不起,」這下誤會可大了。燕行低頭道歉,為此愧疚不己。

  「好,我原諒你。」泥娃笑嘻嘻的。就連雨過天青,地上還有水氣,她卻是一點風雨過境的模樣都瞧不出來。「為了補償我,晚上你要過來客棧讓我請客喔!」

  「你不生氣?」燕行實在訝異,影響到她閨譽的誤會可不是小問題。

  「有什麼好生氣的?誤會不是解開了嗎?」她又不是雞腸鳥肚的人,計較這些做什麼?況且又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拼了命地往心裡擱是想累死自己呀?「總之,你晚上一定要過來,親眼見見我所言不假,我真的是客棧跑堂喔!」

  「……好。」泥娃的燦笑,在燕行眼裡愈來愈耀眼。他本想拒絕,盛情難卻之下,只好應允。

  就當作向她賠禮吧,但是不會讓她埋單。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我在『鳳來客棧』,不見不散。」死活都要留盞燈等他,老闆最多過問,不會阻止的,只是太晚來的話,到時候吃的就不是大廚手藝,而是她上不了檯面的尋常菜色了。「我先回去了,晚點見。」

  泥娃銀鈴似的笑聲迴盪湖面,在燕行耳裡繞樑。他取下紗笠擱在船頭,放下長竿,曲肱躺在船上,目視枝頭顧盼的白頭翁,幽幽一聲長歎。

  青玉門……遙遠卻又熟悉的回憶……他的人生,就是在那裡起始的。

  六年前,他還是青玉門人,更是鴻渡掌門親授的嫡傳弟子,夙劍。

  師父犯下錯誤罪不可赦,若非師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無人有此能耐一式殺了師父,遑論長劍直穿入心,但他卻被仇恨蒙蔽心眼,聽不進任何解釋,一路追殺師父的義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罷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後,他日夜受盡良心譴責,痛苦不耐,鎮日寢食難安,最後才決定離開門派到潛龍鎮來渡人贖罪,為師父及師父的義女積德。

  事過境遷,可他內心的罪惡並無法隨著時間,淡去一分一毫……

  「鳳來客棧」不大,卻是潛龍鎮內唯一上三樓的建築。平時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廚手藝不俗,價格公道,下料實在,因此用飯時間幾乎座無虛席,攜家帶眷更是常事。

  「兩位嗎?現在客滿,不介意並個桌吧?」泥娃綁上兜裙,提著涼茶招呼上門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燦爛可掬,一來是期待燕行到訪,二來是怕客人拒絕並桌。

  「那裡不是有個位子嗎?」還靠窗,涼快得很。

  「有人訂了、有人訂了,真抱歉,這裡請好嗎?」泥娃可緊張了,連忙賠不是,就怕客人堅持。那裡是她特地留給阿行的位子,誰都不能佔的。

  客人都換過一、兩批了,阿行怎麼還不來?泥娃實在著急,頻頻向外探望,幾名熟客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歎氣,實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會來找你麻煩了,況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擔心這——阿行,你總算來了!這裡,我替你留了個位子!」泥娃遠遠就看見一名頭戴紗笠的男子朝「鳳來客棧」信步而來,雖然衣衫陳舊,卻無損他的翩翩風度。她拚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錯過,笑容如桃花綻放,鮮艷奔放。「我以為你不來了。來,坐這兒。你頭一回來我們客棧,就讓我替你點菜吧。你看紹興蹄膀、雪菜黃魚、醬燒茄子、臘肉炒銀芽、竹笙冬筍湯……你不喜歡嗎?」

  燕行突然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別擔心,我請客,一定要讓你吃飽又吃好。吃不完,帶回去熱一熱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費。」阿行擺渡不收錢,她每次到相思樹岸都能找著他,可見他也未另拓財源。沒有收入,連魚都不會煮,想來就覺得心疼,他怎麼過活?

  「不會吧,我有沒有聽錯?小氣姑娘要請客?」另外一名年約二十來歲的跑堂提著涼茶走到泥娃身邊,聲音大到交談聲此起彼落的客棧內都聽得一清二楚。」你連請我們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還請別人吃飯?你點的菜都能抵上你一、兩天的工資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沒下紅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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