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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頁     西嶺雪    


  他想到的,莊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對一個聰明人,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綺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請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勢;建寧是不能死了,然而一個小小格格,活著便活著,在自己的庇護下活著,成就自己賢良寬恕的美名兒,也沒什麼不好;至於素瑪,正像綺蕾說的,她不夠聰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這份不聰明,卻忠心。

  於是,莊妃放軟了顏色,溫和地說:「綺蕾,那麼你就放心去吧,不論是建寧還是素瑪,我都會善待她們,讓你在天之靈安心。」

  建寧是早已經被教過了的,從進門來便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這時候才磕了一個頭,對著莊妃喊一聲:「額娘。」重新抬起頭來時,小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多爾袞滿心歎息,他看著那小小的公主建寧。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種熟悉的神情,一種破碎的東西,一種痛楚的陰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當年大福晉的悲劇在今天的永福宮裡重演了。

  然而母親卻分身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綺蕾,一個是大玉兒。這兩個人都以殉葬為名,以退為進,一個是為了保福臨登基;一個是為了讓建寧偷生。

  母親臨死前夕的話響在了耳邊,那天,盛妝的大福晉抱著自己,定定地看著大貝勒代善,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代善回答她:「福晉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們吃虧。」

  母親是這樣子去的,臨去之前,還曾笑了一笑,笑得那麼美,那麼淒婉。母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自願殉葬的,綺蕾又何嘗不是?

  且她的選擇較之母親更為主動,英勇,徹底且決絕。

  第104節  坐擁天下稱王稱後(5)

  他的心強烈地疼痛起來。如果說他給了大玉兒自己一生的事業與愛情,那麼他不瞭解自己給過綺蕾的是什麼?知己之情?同仇之義?他看看綺蕾又看看大玉兒,一時竟恍惚起來,不知道她們哪一個更像是母親,更值得自己保護。

  他只有對自己說:綺蕾的托孤,不僅僅是衝著大玉兒的,也是衝著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他一定要保全建寧公主平安。

  他願意相信自己的這一推斷,這使他覺得他和綺蕾之間仍有一種默契,一種血脈相連的同情知己,一如當年她在睿親王府的時候。他們之間早已沒有了盟約,也沒有了虧欠。然而每當他看到她,仍然還會感到那種熟悉的心痛。他曾經射過她一箭,差點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計挽回了她的命。他氣過她,也幫過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盡頭,是她自願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極,莊妃和綺蕾之間,他只能選擇一個。

  他只能選,他兒子的母親。

  莊妃大玉兒聽到綺蕾的種種說話,也不能不佩服,見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徹,自己倒不必再做虛辭掩飾,遂親手拉起建寧來抱在懷中,又招呼素瑪過來站在自己身邊。

  素瑪卻忽地福至心靈,若有所悟,抱住綺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麼又要走?怎麼又不要素瑪了?」

  綺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瑪,你又發瘋了,我不是你的格格,莊妃娘娘才是。」

  素瑪糊塗起來,愣愣地瞅著莊妃半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一拍,又重複給莊妃磕了一個頭,憨笑道:「二格格,咱們又在一塊兒了。你要不要騎馬?我去刷馬。」

  莊妃聽她沿用的仍是當年在家時的稱呼,倒覺心酸,拉著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兒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現在你主子把你托了我,也是你我有緣,以後,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帶她去換衣裳。

  素瑪糊里糊塗,憑忍冬拉著去了。建寧卻掙脫莊妃懷抱,跳下來走到母親身邊,抱著腿哀哀地道:「額娘,建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額娘不要我了。額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寧?」

  她的話,讓多爾袞這樣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潤濕,綺蕾卻忍著心,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

  莊妃於心不忍,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遺憾。」

  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尚散著乳香的發間,深深嗅聞。建寧原先因為大人教過不許哭,故進門後一直忍著,然而一旦投入母親懷抱,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學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每個阿哥格格都只有一個額娘,為什麼你要我喊別人叫額娘?我不要叫別人額娘,我只有你一個額娘呀。額娘,別跟我分開,抱緊我……」

  綺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緊緊一抱,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無視於她至愛的女兒淒厲的哭聲,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向死亡。

  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但是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地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爾袞清楚地瞭解到這是一個感情有多麼強烈的女子。在她即將放棄這個世界,甚至連人類最根本的親子之情都決意放棄的時候,她卻在一隻蝴蝶的歸宿裡流露出了無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她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宮女們從樑上解下那條白色的綾,人們都沒有就這個殉葬的妃子再多說一個字。

  尾聲

  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極典禮。

  福臨一早換上繡有十二章的大領朝服,頭戴嵌頭珠、捨林的朝冠,肩擔日月,神態威儀,雖只是六歲稚兒,卻大有帝王之相,四平八穩,步出宮門。

  一直等候在宮外的侍臣門忙迎上來,導引上輦。素瑪急急跟出來,捧出一件火紅的皮裘出來為幼皇加衣。福臨搖頭拒絕,小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侍臣不解地問:「雖然還在八月,然而清晨天氣已涼,皇上為何不肯加衣?」

  福臨板著臉答:「今天是朕登基大典,此裘是紅色而非正黃,焉可為衣?」又正色拒絕素瑪同車,命令道:「此為御輦,不是什麼人都能坐的。素瑪,你回去告訴額娘,從今日起,朕就是皇上了,不再需要乳母宮女,所有侍候的人,一律換成太監。」

  他神色的威嚴,連領路的朝臣也被折服了,不禁暗歎:且不論幼皇是怎樣登基的吧,但他的確是新一任的真命天子,真正的皇上,正該如此!

  眾侍臣遂擁著龍輦出東掖門,來到崇政殿,諸王、貝勒、大臣已在殿前齊集跪迎。福臨下御輦,上御殿,端坐在金龍寶座之上,接受群臣三拜九叩,改國號為順治元年。正式宣告了大清王朝新篇章的開始。

  次年,多爾袞殺進北京,崇禎縊死煤山,滿清大軍入關,稱主中原。皇太極的遺志終於在他死後一年得以實現。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莊妃大玉兒和她的姑姑哲哲並肩被尊為兩宮皇太后,鳳輦一路穿過正陽門、大清門、承天門,經端門、午門抬入慈寧宮,招搖過市的那一刻,大玉兒的笑容一定很得意吧?

  她雖不曾垂簾聽政,然而卻是實際掌握著那握有天下權柄的男人,而且是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情人。她終於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歷史和皇族政治曾經給過她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如今被她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終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也許她不是歷史上第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女人,但卻是第一個既掌握著實際政權、又擁有母儀天下的賢良名聲的皇太后。

  她,才是真正的歷史英豪。

  而她的可憐的情人多爾袞,那個一而再再而三捐出皇位的英勇王爺,在順治登基後,立為攝政王,繼續浴血沙場,東征西戰,為順治、為大清打下了無限江山,卻並不能落下一個善終。

  順治七年十二月初九,多爾袞在圍獵中傳奇地自他馳騁了一生的馬背上跌下來,猝逝於喀喇城。史書上說他是跌傷暴斃。然而一個馬背上長大的巴圖魯,一個滿清第一騎士,竟然會因為跌馬而死,又怎能讓人置信?

  但是不論怎麼說,他的死成全了福臨,這個多情而孱弱的少年天子,得以提前親政。只可惜,他並未能在皇位上坐得多久,便神秘失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出家,成為清史上又一個懸而未解的千古之謎;同樣的,皇位在又一次眾說紛紜的爭執之後,落在了他八歲的幼子、後來的康熙帝頭上,孝莊皇太后遂得以再一次做了不垂簾的實權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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