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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西嶺雪    


  那以後,他對代善便一直有種奇特的親暱,他不僅僅是把他看做長兄的,更將他視為了父親。他痛恨害死母親的父皇奴爾哈赤,卻將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裡悄悄給了代善。只是這種特別的感情,是代善所並不知曉的。

  第4節  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4)

  然而代善,他或許不是一個勇敢的情人,坦率的親王,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盡職的兄長。這許多年來,他記著大福晉臨終的托囑,默默擔負起照顧她三位遺孤的責任,並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幫他們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極奪位之後,未必沒有想過要對自己一度的對手趕盡殺絕,可是因為代善的一味退讓和小心斡旋,終使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這份舊債忘記了,反而以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異心,並且很慷慨地為三位兄弟授封和碩親王。因此,與其說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說是皇太極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險的暗流。

  但是無論怎麼說,代善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冤死的大福晉了,沒有辜負她對自己沉默的情懷。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個忠實的麥田稻草人那樣,盡職盡責地守望著在他眼中永遠長不大的三個孤兒,在每個可能的機會裡尋找著可以幫助他們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詳細地落實了嘉獎多爾袞的方案後,本能地抬頭望過去,卻意外地為多爾袞眼中那灼熱的晶光所刺傷。那眼光中,寫滿的不是驕傲,不是榮譽,而是刻骨的仇恨與自責。

  他立刻讀懂了那眼中的含義。天哪!原來這孩子在後悔,後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記著母親的仇恨。他已經快要被那仇恨燒燬了。這麼多年來,這孩子只是默默地練功,每一次上戰場都衝鋒在前,不留餘地,立下戰功無數。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皇太極最忠實的兄弟,最英勇的戰士。卻沒有人想到,原來他英勇的動力不是榮譽,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樣拚命,是要借此消耗積鬱在心中的狂熱的恨。上陣殺敵,竟是他用以調整心境的最佳發洩。他因為這恨而變得精明無比,卻又因為精明無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圈啊!

  代善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了自己的老邁和無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強大體力的事情,很多人都會產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將仇恨的情緒維持得很久。因為仇恨從來都是一柄嗜血的劍,在不能用它來傷害敵人的時刻,就必然要用它來傷害自己。

  沒有多少人可以經得起那樣長年累月的傷害與折磨,於是他們放棄了仇恨,放棄超過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報復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堅決而又極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將一份仇恨珍藏於胸經年累月而永不減褪。

  他已經老了,而且是一個軟弱的人,當年他不懂得該怎樣去愛,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卻在這個一直由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麼強烈的可以燒燬一切的仇恨。那恨讓他心驚,讓他憂慮,更讓他無奈。

  多爾袞和皇太極一樣,都是他的兄弟。雖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猶豫地傾向多爾袞,可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愛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極,並不代表他對汗王沒有忠心。畢竟,皇太極是布庫裡雍順家族的驕傲,是今天的八旗當之無愧的首領,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話。固然當初即位的如果是多爾袞,也許他並不比皇太極差,可是既然皇太極稱汗已成事實,他也就順天應命地歸順於新汗王,擁戴他,維護他,服從他,這是滿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質。他沒有辦法消彌自己兩個兄弟之間的仇恨,如果多爾袞是個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護他一生平安,可是他這樣優秀,這樣強壯,命運卻又這樣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這種庸人所無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有點功績的老人而已,他能幫得了誰呢?

  正像代善讀懂了多爾袞眼中的仇恨一樣,多爾袞也讀懂了代善眼中的悲涼。彷彿有根針在他心臟最柔軟處刺了一下,他驀地心慈了,輕輕低下了頭。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廣場上,諸親王正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聽到禮親王與睿親王用眼光進行的這一場交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因為是評功會,兄弟間顯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頭時,多爾袞眼中的晶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八旗將領開會時慣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驚訝,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多爾袞一直呆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對他的仇恨毫無察覺的緣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夠在這麼多年來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卻又為什麼會在今天於眾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凶狠的眼光,從而暴露了他心底裡最深沉的秘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行刺大汗的察哈爾姑娘嗎?是她的出現驚動了他的偽裝,喚醒了他的仇恨?那麼,在這凶狠的目光後面,他下一步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代善更加憂慮,也更加彷徨,向多爾袞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爾袞不再看他,他迴避著代善詢問的目光,卻轉向弟弟多鐸,一開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爾姑娘:「你掌管禮部,消息比我靈通,知不知道那個女刺客現在怎麼樣了?」

  豫親王多鐸對哥哥向來敬愛有加,聞言立即答:「聽說一直留在太醫院裡,還沒醒過來呢。暫時用長白山老參保住了心脈,可是仍然虛得很;倒是大汗的傷聽說沒什麼大礙,血已經止住了,休養幾天就沒事了,剛剛傳旨到處搜尋千年老參呢。」

  多爾袞一愣:「征參?怪道我前兩天恍惚聽說豪格到處找人參呢,還以為是皇太極要吃,原來是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頭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麼正經名字?」多鐸不經意地說,「不過姓氏倒是有的,叫綺蕾。」

  「綺蕾?好聽!好聽!」多爾袞忽然毫無顧忌地縱聲大笑起來:「我要把巴圖魯的稱號讓給那個綺蕾。」

  註:

  八大旗,即正黃旗、鑲黃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除兩黃旗由皇太極親自統領外,其餘諸旗都由各親王及固山額真管理。

  滿兵組織,每三百人為一牛錄,其主為牛錄額真;每三十牛錄為一固山,統領官稱固山額真。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旗主就相當於一個小君王,對本旗有極高權力。大汗為八旗之主。

  盛京宮殿群初建於奴爾哈赤時期1625年,原先只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極繼位後,繼續建造大內宮闕,包括大清門、崇政殿、鳳凰樓以及清寧宮、關雎宮、麟趾宮、衍慶宮、永福宮等。而親王分封以及后妃賜住諸宮是在皇太極1936年改國號為清之後進行,但為了敘述方便,在這裡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號,而諸妃也提前住進五宮。

  後金體制與漢人頗為不同,銜職複雜,稱呼拗口,不僅建清前與建清後有許多改變,而且入關前與入關後也有很大區別,君臣主僕以及家人間的稱呼都很特殊,此處為了照應讀者閱讀方便,盡量簡化,統一說法,使之通俗易記;另外諸宮殿群幾次翻修重建,文中所述規格未必全如史實,不免虛誇之處。特此說明,以免有考據家提出質疑,認為與史不合云云。

  第5節  後宮掀起軒然大波(1)

  有種聲音像風一樣刮過後宮的庭院。

  那是自有皇帝以來歷代後宮都會有的一種聲音,已經寫進宮牆的每一道磚縫瓦沿裡了,有風的日子跟風一起傳送,沒風的日子,也獨自竊竊私語,嘈雜而瑣碎,惻惻地,帶著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氣。

  它們從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複。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隨時說出甜言暖語;女人的舌尖也帶刀,可以不動聲色地將敵人斬於無形;女人的舌頭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拋得暈頭轉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裡永世不見天日。

  然而那樣多的怨憤與算計,那麼深的城府與仇恨,戰爭的核心,卻永遠脫不了兩個字:爭寵。如果時間可以將後宮的歷史滄海桑田,那麼待到水落石出,你會看到每一塊石頭上都寫著獻媚與嫉妒。

  此時大金後宮的海底,亦佈滿了這樣的石頭。

  前面十王亭廣場的大會開得熱鬧。後院裡各宮嬪妃的小會卻也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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