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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決明 抓起頸上的巾子抹了把臉,將汗呀淚的全吮進巾布裡,巾子一離臉,又是張熱絡的笑臉。 「老爺夫人您們瞧,那是沇川鎮的鐘樓,每日固定敲三響,一響是天亮,二響是正午,三響是歇工回家吃晚膳……」輕舟靠近的城景,胡叔立即介紹起來。 「胡……船夫大哥,請在前頭岸邊稍做暫停,好嗎?」紅棗在下一處河灣前,出了聲。 「夫人,您要做什麼?」 「我想買兩塊菜餅,它的滋昧教人好懷念……」 「您真內行」蔣婆婆的菜餅可算是沇川的特產呢。」胡叔操著輕舟,俐落輕鬆地將小船靠岸,還沒泊妥,便先朗聲道:「蔣婆婆,我船上客人要買聖餅,兩塊」 「馬上來」 紅棗更為熟識的面容——蔣婆婆包妥兩塊熱呼呼的餅,步下河畔石階,那速度令她險些驚呼,提醒老人家當心。 「慢點慢點,不急嘛。」胡叔也看不慣蔣婆婆一把老骨頭了,還用跑的?! 「燙,小心草。」蔣婆婆遞來菜餅,收下她給的餅錢。 「謝謝。」帽紗下,紅棗熱淚盈眶,看蔣婆婆老當益壯,只是發更白、背更駝,仍是心有感歎。 蔣婆婆一怔,這聲音…… 「走哆,夫人老爺,坐穩」胡叔木槳一撐,船再度離畔,順水而下。 蔣婆婆腳步瞞姍,追了幾步,不肯停下,目光牢牢地定在紅棗背影,瞇著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蒲牢瞧向逐漸遠小的蔣婆婆,她臉上的表情、眼中的淚光,還有似乎要出聲,喊叫紅棗姓名的遲疑,教他驚驚。 她似乎……認出了紅棗。 蒲牢不由得收掌,將掌心間的她攏得更緊,像怕誰來搶走。 「來,嘗嘗看,很好吃的。」紅棗草了餅,要餵他。 直到完全看不見蔣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視線,落在那塊餅上,唇一抿,不甘不願,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餅皮的香氣,充滿嘴鼻。 「不怎麼樣。」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誇它好吃」 不要她為了這種餅,而動起念頭,想留在這裡」 紅棗以為是餅的味道有變,草回來,也嘗了一口,仍是記憶中吮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許,不合蒲牢品味吧。 畢竟,海與陸,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確實差異頗大。 她不強迫他接受絨喜愛,自己默默吃餅,品昧久違的餅香,吃得眉開眼笑,一臉滿足。 船夫胡叔瞧見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爺的牌性,未免太糟了吧?」 從一上船,就擺起一副臉孔,活似誰欠了他十萬八千兩。 小夫人好幾回與他交談,他愛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悴」之類的簡短單音,小夫人腫氣好,處處忍讓、處處縱容,但胡叔這旁觀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頭,連假裝恩愛都不願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開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蓮開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對牛彈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種植的蓮田,笑音滿溢,可惜,大老爺屬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聲。 「回去煮些蓮子湯給你喝,蓮子好,清心益腎,健腫止瀉,降心火。」 回去煮蓮子湯? 這一句稍稍讓蒲牢開心了些,抿閉的唇線柔軟下來。 不為一碗蓮子湯,而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會跟他「回去」,對吧。 「船夫大哥,麻煩你,前頭靠岸吧,我們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紅棗說道,河岸兩旁約數十尺便搭個木棧小道,方便船隻停岸可上下般,木棧小道邊,也正有人等著搭船。 「好的。」 胡叔照辦,舟槳一擺,拋了粗繩,勾向前端的木樁,穩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臉大老爺一把撥開他的手,位置一換,橫檔在中間,胡叔連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輕輕鬆鬆抱她下船,由搖昊的小舟跨到森棧上,毫不見狡猾顛簸。 動作很是俐落,但那張冷臉,讓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這位老爺,別怪我老胡多嘴,您對夫人的態度實在有待改進,兩夫妻出來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不是挺好的嗎?板張臉孔,對夫人不愛理睬,當心夫人一氣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並非咒人,而是說出最壞情況。 教訓完蒲牢,輕舟載滿下一批客,解開粗繩,又咄喝著上路。 「那只雄人類……是在教訓我嗎?」呆住的蒲牢終於回神。 「連胡叔都看出來了你的不悅。」她牽看他,走過木棧小道,踩上街磚,「你今日若不方便上陸,可以直接告訴我,我只是說『想回來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閒些,也有想遊玩的心情時,再跟你一塊兒來。」 她沒有動怒,淡淡說看,認為他的不悅,來自於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嘖!跟那個沒關係啦……」 「不然,跟什麼有關係?」 她問,他卻是抿嘴,不說話。 「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只要再一個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種「抱歉,請你再忍耐一下下……」的虧欠。 她步行的方向,牽動他的記憶。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當初,他走過相同的街道。 為了找到「紅棗」。 上了半山腰,瞧見一間竹屋,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或是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都有。 那片綠蔭,依舊青翠。 那叢間的果串,一樣纍纍飽滿。 他就是在這裡,初見了她。 屋舍同樣完好,由窗外望入,裡頭擺飾不變,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潔有序。 四周的藥草圃,綠意然然,不見半裸枯死,土壤仍微微帶濕,雜草除得乾淨,藥株長得極好,正逢花期的那些,開起了鮮妍的藥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墳。 她卸下紗帽,走近細看,竟是她的墳。 寫著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家。 墳前,一盤素果,一杯清茶,一性快燃盡的清香,顯示著,孤墳在此地,並未被遺忘。 「誰的墳?」蒲牢跟著湊來,看見墓碑之名,睦大了眸。 「我在這兒,已經是個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鎮民為她造墳。 親眼見她投海的鎮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們事後出過海,尋過她,希望生能見人,死能見屍…… 不知尋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們才願意接受事實。 她再度環視她的家園,由這兒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鎮民們對她的疼愛和懷念…… 她,在沇川鎮,短暫的一生,沒有白活。 深深幾回吐納,嗅滿無數草藥的昧道,清芳熟悉,和著泥地氣息,當做最後的巡禮。 「我們,回去吧。」 她說,準備戴回紗帽之際,看見他濃眉一動。 那神情,像驚喜、像訝異,像…… 如釋重負。 她看著他,一絲清明,一些領悟,如曙光,乍然而現。 「……你從上岸後,悶悶不樂,若有所思,意興鬧珊,不會是……鬧彆扭吧?」她試探問。 當他唇線一抿,一副「不打自招」的坦承,她知道,她完全猜中。 「你怕我……回了一趟流川,便不想離開?」她又蒙測著。 「你怎麼知道?」他啥話都還沒說呀! 因為,你太容易看透啦…… 回顧他一路上的反常,終於獲得了理由。 難怪,介紹沇川美景時,他不屑一顧,咕嚷:「哼,龍骸城美多了」 難怪,餵食沇川美食時,他嗤之以鼻,碎悴:「這有什麼好吃?」 他就是故意貶低沇川,不讓她心生眷念嘛。 這只龍子,真是…… 她幾乎失笑,不知該氣,或是無奈。 「我從頭到尾,沒有這般想過。」最後,她笑著輕歎,蟒著搖搖。 不曾想過,踏上沇川,重新生活。 不曾想過,離開龍雕城,離開他。 真的不曾。 「回沇川,純粹是對這塊土地的懷念,希望回來,看看熟識的大家,過得可好。」她甚至連與沇川鎮民重逢相認,都沒有打算,「我不知道你會擔心,若知道,我就回來了……」 「我是擔心你『比較』,擔心你後悔。」蒲牢一吁,也許是安心了,才敢坦白,「怕你『比較』食物,『比較』朋發數量,『比較』加快多寡——拿沇川鎮和龍骸城兩相較量,分出高低,然後決定……留在你比較眷戀和地方。」 怕她人類城鎮的食物,多過於海城。 怕她在人類城鎮所牽掛的朋發,多過於海城的小魚兩三隻。 怕她對沇川,充滿回憶…… 「我不是說過,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裡,我也在哪裡。」當時那番表白,她可是鼓足了勇氣,難道,他聽過,便忘了嗎? 「你說過的話,我全都記得。只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