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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決明    


  此刻,站在他眼前,會笑的「紅棗」,只有她。

  原來,他來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買紅棗是假,戲「紅棗」才是真。

  薄透的粉頰,因為嗔怒,微微發紅,杏眸內,文火中燒,瞠瞪著高壯男人。

  「說呀,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要最甜、最軟的那種。」大爺什麼沒有,錢最多,要多少變多少。

  沇川這小城鎮,民風純樸,沒有地頭蛇橫行、沒有紈褲子弟逞兇,像他這般明目張膽,雙眼定定看她,一點都不客氣,嘴裡還掛滿銅臭,無恥得……教她難以置信。

  她惱火,板起臉,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臉狐疑。

  「你出去!」她隨手捉過竹帚,扞衛在胸前,把他趕出竹籬。

  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盈盈帶笑的女人,下一刻,張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見凶狠,一點恫嚇人的恐怖氣勢都沒有。

  「幹嘛趕我?」蒲牢狀況外。

  「來意不善之輩,誰都能趕!」她努力維持對峙的氣魄。

  「來意不善?!我只是要買紅棗,你賣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搶,我會付你錢!」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獸——」越說越不堪入耳!以為有錢便能……她雙腮辣紅,氣惱加倍。

  「什麼禽獸?!我堂堂一隻——」神獸龍子,被指為禽……呀,也對,他算是禽獸的一種,她沒說錯。

  這麼一來,反而沒有反駁的理由。蒲牢又去抓頭髮,翹揚中,更加添亂。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壓抑:「新鮮的能賣,曬乾的能賣,熏烤的也能賣,獨獨笑起來甜甜的不行哦?擺明藥效有差,越不賣的,越珍貴。」

  越珍貴,越稀罕,越能讓兄弟們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這樣夠不夠?」蒲牢探手朝襟口內一握,無中生有,掌心變出一大團銀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給你一塊也不成問題,賣我啦,甜甜的紅棗。」

  他打起商量,硬擠出和善的笑,不擅長的笑法,本就粗獷的面容,增添些許猙獰。

  她的回應,是亂帚打去。

  甜、甜甜的紅棗?!這幾字由他口中吐出,燒沸了她的腦門,教她面紅耳赤,熱氣直竄頭頂,她將它解釋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揚起一身塵土,賞他個灰頭土臉。

  第1章(2)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為落在身上的微弱氣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軟綿綿的,像竹葉撒在身上,不痛不癢。

  教他吃驚的是——

  「你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續!

  「我長這樣你敢打我?!」他這副凶神惡煞臉,連男人看見,都會先掂掂斤兩,再三考慮該不該與他為敵,十個有九個選擇不敢與他對上。極了一陣風刮來,便能吹跑她。

  人小,膽子更該小,她這長相,膽子比顆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揮帚竟揮得這麼順手、麻利?!

  「我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誅之!打你,剛好而已!別以為女人家好欺負!」難道對於他的「大方出價」,她需要大呼謝恩嗎?!

  她凶狠起來,像被踩著尾巴,因而亮爪反擊的貓兒。

  嗔怒的眸,烏亮明耀,帶著微微惱火,扞護自己安危時堅毅不撓,又化身勇猛的獅,無畏眼前高大強壯的他。

  「你講不講理呀?!」蒲牢只閃不還手,因為她是雌性,那麼嬌、那麼小、那麼弱不禁風,他若一掌揮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錯將猛龍當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還不走?!」她無傷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強硬的恫嚇語調,壯大氣勢,譴退惡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這種不自量力,卻吠聲響亮,還聽不進別人說話的小傢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給吼碎了……

  麻煩。

  跟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他沒有,所以覺得很棘手。

  到後來,乾脆不躲了,將閃避的時間拿來沉思,暗忖著該如何和她「溝通」,任小鳥啄米般的擊打落在身上。

  她趕人的氣力,他不放進眼裡。

  他一不動,她也停下攻勢,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棄抵禦,卻又不轉身逃掉,乖乖站著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綠徑間,有其他人來訪,分散了她的注意——

  這回來的,不似蒲牢這類陌生人,而是沇川鎮長及幾位耆老長輩。

  他們個個神情複雜,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是望向她時,目光充滿憐憫。

  憐憫。

  這情緒,她懂了。

  他們的來意,她已然明白。

  這些時日,沇川鎮上沸沸揚揚,都在討論著「那件事」。

  「紅棗……」為首的鎮長范伯,表情為難,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皺痕,欲言又止。

  「中選的……是我?」她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竹帚,雙手牢牢攏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脈明顯清晰,隨她握得越緊,色澤越醒目。

  范伯沉沉點頭。心裡對她的聰慧感激不已,讓他不用親口向她宣佈……這個消息。

  一片的靜寂,蒲牢瞧瞧沉默的兩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覺氛圍詭異。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時的熱力氣焰消失殆盡,整張小臉黯淡下來,既無笑容,也不見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來找她的那幾個老傢伙,臉上表情豐富許多。

  「一切都是天意,鎮裡姑娘們的八字,一併送給河老爺挑選,河老爺獨獨中意你,這是你福分勝出,其他人求不來的際遇。」耆老之一的陳婆婆想安慰人,可話離了口,半點也教人開心不起來。陳婆婆孫女四名,沒有哪個希望有此「福分」、求來這等際遇。

  再說,若是福分,當初怎無人跳出來自願?

  非要採用半強迫的手法,逼全鎮未嫁閨女交出八字,再將一張張字箋投進沇川,憑由天意去選?

  只為能平息沇川怒漲……

  「全鎮百姓都會感謝你……」梁爺爺說著便要跪下,朝她磕頭,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時阻止。

  「納采之禮、大聘嫁妝、花轎親迎、鳳冠霞帔,鎮裡所有人出錢出力,不會有半點馬虎和怠慢,當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你只管安心當新娘子便好……」鎮長范伯難掩歉意,道出這番話時,微微顫抖。

  無論說得多動聽,也遮蓋不了這樁喜事背後,沒有半絲喜氣,只有血腥殘酷。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撲粉戴花,坐上婚轎,嫁給沇川河神,迎親辦得風光,沿途鞭炮聲綿延,眾人嘴上說恭喜,心裡誰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轎裡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溫暖新房,連人帶轎將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親儀式。

  鎮長范伯支支吾吾,接下來要開的口,何其自私偽善,他結巴,努力想說得慈祥:「紅棗……迎親之日,訂於五天後,你要不要……暫時搬到范伯伯家裡,從范伯伯家出嫁,讓范伯伯代替你的爹娘,為你打點一切  ?」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沒說出的原因,則是怕她心生恐懼,臨陣脫逃,在迎親之前跑得不見人影。

  始終平靜淡定的臉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搖搖頭。

  「我想留在這裡,好些事兒沒做完,有幾壇答應程大叔的藥酒還沒釀。」

  「這種時候了,你還擔心你的藥酒……」沒看見紅棗大哭,陳婆婆頗感意外。

  尋常姑娘家,遇上這種倒霉事,不都未語淚先流,為自己的壞運氣哭個盡興嗎?

  她竟能心緒淡然,彷彿被選中的人並非  是她。

  「我答應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採下的棗子也得處理處理。」

  「處理有什麼用?你沒法子再賣……這幾天,不如好好打點後事——」最後一個「事」字,及時堵在嘴裡,黃爺爺心太直、口太快,挨了眾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輕人來幫你摘棗子、泡藥酒,人多,手腳也快些。」鎮長范伯說  。

  幫忙是真,監督更是真,找人守著她為當務之急。

  按常理判斷,得知自己將淪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認為……紅棗會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欽點的新娘,若走丟了,全鎮都承受不起河神發怒,他身為鎮長,須以全鎮最大利益為優先考慮,只是,對不起紅棗了……

  「那就先謝謝范伯伯了。」她淺笑道謝  。

  「你……別這麼客氣。」向他們這些自私的鎮民道謝,他們哪堪承受?

  他們才最該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謝她以生命換取全鎮平安的那方呀!

  對自己的來意非善無比汗顏,耆老們沒敢多待,來去匆匆,報完了訊、交代些瑣碎雜事,以及無所幫助的虛慰,便連袂要走。

  臨走前,瞟見雙臂抱胸,聽得認真的蒲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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