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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林如是    


  因為這世界根本沒有盡頭,不管海角天涯,最後都回到了源頭。

  車子在黑暗的公路上飛馳,沿路是海,一片淒黑,遠處依稀浮晃著山的輪廓,黑夜裡彷彿與天同連著海。流沙似的時間,沒人知道它如何暗地偷換流轉,只聽得浪潮拍打岸的聲響,天與地彷彿同時在沉淪。

  總是這樣。這些年來,他感覺總似置身在深黑的暗夜中,一片荒合孤寂。

  夜太靜還是太囂鬧?四周是天與地的喧嘩,但公路婉蜒,一路無盡的黑暗,沒有任何的車輛來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但無所謂了,他們終究還在這個星球上。

  連明彥慢慢停下車子,停靠在路肩上。

  「來吧。」黑暗的海岸公路,這一刻,天與地之間,只有他跟她在上頭。

  四處是風,從天從地從海上吹嘯而來。這寒冷深重暗黑的夜晚,世界這一角彷彿被人遺忘、甚至遺棄似,只剩下他們倆。

  「明彥……」踏出車子,沈若水不禁發抖著。

  她一次次叫喚著連明彥的名字,除此之外,彷似也不知再能、或該說些什麼。

  他拉著她的手,站在馬路中央,前後左右完全被黑暗所包圍籠罩。

  「來。一二、一二……」連明彥數著拍子,踏著步,轉著圈,在風中夜中跟黑暗中迴旋起來。

  他在笑,但笑聲和著風蕭,像嗚咽。

  風很大,兩人身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漲起來。他帶著她旋轉,跟著她旋轉,伴著她旋轉。

  「明彥,我頭暈了……」沈若水喃喃地。黑暗中,偌大的天地,只有他們倆。這天旋地轉問,彷彿什麼都可忘、都可拋。

  連明彥停下來,但是沒有放開她。一沉若水抬起頭,看他在看著她——

  那麼暗,根本連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

  風很大,雖然干而且沒雨,吹來的風卻夾帶著濕氣,寒氣沁骨,冰到骨髓裡。她冷得直發抖,不停在打顫。連明彥張開風衣,將她整個人圍抱住;他的臉埋在她肩窩上,風聲嗚嗚的,像是有誰在哭泣哀鳴。

  愛一個人為什麼會這麼受傷?

  「明彥……」她不明白,為什麼心裡會感到痛?

  「一會就好。求求你,就這樣,讓我這樣待一會就好。」

  風更大了,兩人的衣服不斷要鼓漲開來。他圍抱著她,海岸公路上,風聲在嗚咽,世界整個都暗掉。

  那樣無邊無際的黑,她已經看不清自己的心、深處的情。

  第12章

  每次站在舞台上,面對著一劇院的聽眾,他習慣性地目光總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間偏左的地方。那個位子總是虛空著,像個黑洞,無情地將他吞沒。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個位子,彷彿是他心中為誰特別保留的那角落,始終空置著,像個破洞,無盡地啃噬著他的心。

  連明彥閉上眼,燈光照在他臉上,整個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射不到的,內心那深重的黑暗,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光。

  協奏的國家交響樂團與他的小提琴聲交會撞擊又融合。彷彿在一片黑暗中,他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同時耳裡卻又充滿了樂音。德弗札克。

  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德弗札克一生只寫了這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因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內心的象微,他這一生的選擇。

  唯一。眼裡所見、心裡所慕、暗裡所思,都只有那個人。唯一的那一個。

  曲目就要終了,心裡那個角落仍然空如破洞。

  場內爆起歡動的掌聲。他滿額的汗,收執著提琴,彎身謝幕、再謝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個黑洞似的缺空。

  下了台,許多人簇圍上前,一張張的笑臉,稱讚、慕羨、束東給他的鮮花。

  「明彥!」一張張的笑臉,熱情洋溢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微笑、響應、感謝,感覺自己像走在無重黑暗無光的真空中。那-張張的面容掠過,他搜尋著,尋不到扣動他心弦的那幀。

  他看到他父親、母親,他阿姨姨丈,認識不認識的,那麼多,他漸漸看不清誰是誰。直到最後,他終於能將自己關在休息室裡,廊外熱鬧噶雜的聲響漸歇,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才看見一張空洞沒表情的臉。

  這就是他嗎?連明彥啊……他將臉埋進臂彎裡,無聲地顫動著。

  飯店有等著他的慶宴。他抬起頭,抹抹臉,站起來。

  廊外已沒什麼人,除了幾個音樂廳的工作人員,看見他,或跟他微笑點頭招呼致意。連明彥神情默默,往廳外走去。

  「明彥。」走到出口時,有人叫住他。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回頭,看是連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說。」

  「到了那邊再說就可以。」

  「不行。」連明娟擋住他。「我想現在就告訴你。你聽著,明彥,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會,在後台,媽也在那裡。你離開了休息室後,媽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離開,還要若水答應,以後不再跟你有任何聯絡。然後,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總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連明彥木然一會,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像是疲憊,又像是無所謂了。

  「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連明娟低下頭。「我覺得對若水很抱歉,而且你應該知道。」

  哪有什麼該不該的。

  連明彥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為什麼要算了?明彥!」明明那麼痛苦——

  連明彥又笑一下,那笑,有點落寞有點哀傷。「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這麼落寞、這般苦澀……她那一向心高氣傲、一向從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為什麼會露出這種哀傷的神色?

  「別這樣,明彥,這不像你!」她寧願他一直是那個讓她抱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狂妄又氣傲不馴的傢伙。

  連明彥又無聲笑了一下,像是問她,又像是喃喃自語。

  「明娟,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讓人悲傷、讓人遺憾的事?為什麼上天總是聽不到我們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頭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聽到他的祈求嗎?

  他甩甩頭,掉頭走出去;外頭是一片無邊的黑,看似那麼淒涼,就那樣沒入黑暗中。

  冒著冷風,一路從巷口跑回到公寓時,看到站在樓下大門旁的連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麼站在這裡?」不禁有些意外。連明娟站在那裡,雙手併攏垂放在身側,簡直像罰站似。「快進來吧。有什麼事?」

  「你應該知道的。」連明娟呵著氣,跟著她進去。

  沈若水停下腳步,站在樓梯上,一隻手擱在扶梯上,背對著連明娟,低聲說:「我做不到了。對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還沒開口,她就說她做不到。那麼,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為了什麼了?連明娟盯著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麼緊,要穿透、看進她心窩裡去似。

  「為什麼做不到了?你再也無法無動於衷了,是不是?」語氣有點尖銳,苛責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對不對?」連明娟走上樓梯,擋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彥有血有肉,也是會受傷會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搖頭又搖頭,只是搖頭。

  連明娟歎口氣,從袋子裡掏出一隻信封塞進她手裡。「你自己決定吧。」

  走下樓梯,回頭說:「他的經紀人說,這些年明彥總是一個人那樣——」停頓下來,搖搖頭,擺個手,往外走出去。

  但臨出去前又回頭,語氣有點感傷,說:「若水,我們這輩子,我們心裡總有忘不掉的人,但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愛上其它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樓梯上,好一會,才打開信封,看到裡頭的東西,又是一怔。

  心裡有什麼,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頭。將臉埋在臂彎裡,良久,彷彿深冬那個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上,風裡吹訴著的,那無聲的嗚咽。

  外頭下著雨,絲絲的、夾帶著刺骨寒氣,將人纏蝕的那種雨。

  沈若水在燈下譯稿,電視開著,不時傳出金屬性的笑聲。她時而抬頭,望著窗外,一不留神就發起呆,然後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對著電視一會,又抬起頭望向窗外。黑暗裡,彷彿有著回聲。

  總是有下不盡的雨,替那說不出哀愁的人垂著淚。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的雨,絲絲下著她流不出的淚。

  江潮遠失蹤後,她又回到從前的生活。還是那樣,沒有傢俱,連書櫃都沒有,蕭條冷清,一些書跟紙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總是像這樣在燈下工作,習慣地讓電視開著,卻不曾留心看過,電視聲徒然在四壁迴盪。也總是會在半夜裡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閿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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