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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決明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幾世的儲蓄,她儼然是個小富婆。 不花盡它們豈不可惜,所以用來大吃大喝,最後再通通捐光! 「那麼,今日便隨你四處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壞她興致。 「整日都可以嗎?」她面露驚喜。 「是,整日。」他應允。 「太好了!我帶您去珍膳坊!那裡烤鴨三吃最棒!」 當然不只珍膳坊,還有聞香下馬樓、口喧品御坊、八寶甜湯鋪—— 曦月喜悅之餘,不忘顧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來以為您能撥冗一二個時辰,我就很開心了……」 「忙中偷閒一日,無礙。」 有礙的是冥府,群龍無首一整日。 「若害您被冥爺責罵,我會過意不去。」她誠懇說道。 似乎看見文判冷笑了一下……大概她眼花了吧?文判從不那樣笑的。 「不是要吃烤鴨三吃嗎?我很期待。」文判打開紙傘,準備步入陽光中。 「好!跟我來!」 曦月跑在前頭,溫暖日芒灑下,裹了她一身銀炫,耀亮。 誰能想到,十六日之後,正爽朗笑著的她,將會成為死屍一具…… 而這一世,已臻終途。 ***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今日,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嘴——特別、特別的軟。 軟到忍不住……想教訓、教訓,眼前這傢伙。 勾陳老樣子,身姿歪斜,慵懶隨興,半偎癱在骨狀長椅間,朝甫歸冥府的文判揮手,算是招呼。 「唷,我又來了,請我喝茶吧,文判。」 文判招來小鬼差,低聲吩咐,小鬼差一臉詫異,但文判回以堅定口吻,要他照辦,小鬼差不敢有異議,立馬去做。 「從我踏進這兒以來,你家冥爺的咆哮聲,不知傳出多少回。」勾陳調侃他。 聽,說聲聲到,吼來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還沒回來嗎?!——這麼多工作,丟著不做,跑哪兒去偷懶了?!」 勾陳紅眸微彎,眼裡寫滿趣然,文判明擺著對於吼聲,不加理會。 文判在他對面落坐,淡掃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錯。」 「嗯哼……是沒多糟。」 勾陳掛著笑,絲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強顏歡笑。 「也是,畢竟『解脫』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陳並不遲鈍,聽出弦外之音。 才想問,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壺,而是……一缸,塞個孩童進去,都不成問題的巨大水缸。 缸裡自是冥府特產,別處難尋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討水喝,多喝個兩杯,你就會囉哩囉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隨我喝個痛快?」勾陳自動自發,舀取滿滿一碗。 他現在很需要大灌幾碗,狠狠地,把某個念頭沖掉。 某個……想把她找回來的蠢念頭。 文判先是靜默,看他仰首,飲下半碗左右,才開口: 「那是溫曦月所飲過,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願聽到嗆咳聲,文判直覺心曠神怡,笑弧深刻。 「幾世累加下來,她所飲下的忘川水,約莫便是滿滿一大缸。」文判又恢復淡然,聲嗓平平,閒聊一般的口吻。 勾陳有些狼狽,抹著唇角水漬,還在咳嗽,沒空插嘴。 「下官未曾瀆職,放任她不飲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擾的,便是這類魂體,說不聽、教不會、任性,還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爺質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訓斥了數回——」 文判為自己斟水,啜著,神色淡笑,續言: 「後來,還勞冥爺親自動手,扣緊她的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顎,強行灌水,確定她涓滴不漏飲下……呀,狐神大人不愛聽『那個人』之事,不壞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陳裝滿一碗,緩緩推過去。 冥小子那傢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結成冰肝,絕對不懂憐惜。 勾陳完全可以想像,她被強行灌水的情形…… 紅爪不由得收緊,陷入掌心。 很想細問,問更多……關於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臉,此刻,反而拉不下臉開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邊處理冥務吧?」文判問,手裡早先變出生死簿,預備開工。 「……你隨意。」今日文判怎這般多禮?有點……發毛耶。 「狐神大人也別客氣,一切自便,茶水不夠,儘管吩咐小鬼們去添,愛喝多少有多少。」 說完,文判低頭,認真公務。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過頭了! 好得讓人打寒顫! 「故友作東,請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暢談舊事,心情自然極好。」 「原來你也有交情極好的故友?我還以為,你對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熱絡的態度呢。」 「可惜,以後再也無法相見了。」口吻太淡,聽不出有幾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無法相見之人?死亡,對冥府而言。不代表結束,反倒是『開始』呀。」 誰都難逃一死,差異只在早與晚。 死後,定要往冥府報到,哪會見不著? 「就是有這種蠢人,耗盡魂力,為守住一絲希冀,直至魂體失去氣力,走向支離破碎一途——」 「支離破碎?魂體也會如此?」俗稱的……魙? 文判擱筆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現。 是憐憫,更是對那癡傻之人的無聲斥責。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與魄終會耗竭,殞命後的魂,無法重歸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選擇,起碼他是甘願的吧?」勾陳倒沒有同情,對於別人家的事,意興闌珊,問得很隨意,聽得更隨意。 「對,她甘願,所以飲下忘川水,已呈現迷濛狀態,意識漸揚之際,仍舊呢喃說著,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聲,吟念著「不忘」時,有股淒寒之意,教勾陳雙臂微冷,浮上幾顆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無人知曉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後的她,確實什麼也沒忘,凡胎出娘體,嬰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卻不同,她,還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覷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兒的第一聲,全是哭,她的第一聲,是『勾陳』。」 立即地,勾陳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誰。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隱隱約約便想到曦月…… 「如此異常的嬰娃,你以為她爹娘會多開心,喜獲神童?天降仙胎?」一聲冷笑之後,文判續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當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對她的前世,勾陳並非毫無興致去聽,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緊要,像鎖在咽喉的縛,逼得勾陳出聲打斷他。 「慢著!你剛說……耗盡氣力的魂、支離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遠遠消失的魂……是她?!」 方纔,聽著「別人家的事」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揪緊了心。 文判點頭,力道雖輕,但毫無遲疑。 「自始至終,我與你所談的,都是曦月。」 「她這一世若死,不再有機會輪迴?」勾陳緊握雙拳,再問。 「每一條魂,死後,過奈何橋,忘前塵事,滌去昔憶,等待重生之機……」文判先說著千古以來不變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睜睜看著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歎息一般,輕語:「曦月不經意間,動用了魂魄之力,只為守住記憶,如今的她已達極限,此世一斷氣,她那耗盡氣力的魂魄,即刻飛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輪迴?」 勾陳喉頭緊縮,無法成言,連吐納……都痛。 「或許,這對她也好,不再受累於前世,終於能真正解脫。」文判的憐憫,在此刻,又變成冷眼旁觀。 眸光,恢復以往淡漠。 「對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無人干擾你,你要的寧靜,如願以償。」 似笑非笑的賀喜,刺得勾陳皺眉。 他想要的寧靜,並不是這樣…… 並不是……她的消逝。 他雖然曾說——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氣話。 「還有件事,她托我最後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當為她辦妥。」文判左手一翻,一個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話不說,將其砸毀。 瓶一破,輕靈的煙竄出。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對不起,我那時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傷害他,我只是怕…… 對不起,沒有保護你,對不起、對不起…… 勾陳聽見曦月的聲音,最最耳熟的嗓,屬於他和她相遇相愛那一世的嗓,倏地響起,她滿懷歉意、後悔、自責。 聲音重複兩三回,由大至小、由強轉弱,再幽緩消失。 文判又變出第二個瓷瓶,同樣砸碎。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我想見他,好想見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兒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