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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陶樂思 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悲觀消極、想法負面的人,可是親情讓他不能信任,思考的方向總是轉了好幾個彎。 他不由自主地臆測母親忽然要見面的意圖,更不認為是因為她想他,或是單純相聚。 為什麼十年來沒說要見面,今年他拿了獎項,就帶著弟弟來了?要出人頭地,才值得來見他嗎? 見或不見,原本只是很簡單的問題,但他心結解不開,無助地陷在驕傲的固執裡。 他覺得尷尬不自在而不想見面,覺得埋怨媽媽、嫉妒弟弟而不想見面,但心底又另外有個聲音,透露他其實是有那麼一點想見見暌違十年的母親、不曾謀面的弟弟…… 「唉!」他不由自主地逸出歎息,仰頭飲下一口紅酒。 「這麼晚了怎麼自己一個人爬起來喝酒?」 方纔翻身發現枕畔無人, 呂萩妍醒過來,下樓察看,沒想到在吧檯前看見他一個人歎氣喝悶酒。 他回過頭來看她,牽唇答: 「喝點酒比較好睡。」 「我也要。」她揚起微笑,走來吧檯和他對面而坐,一個人喝酒太孤單,兩個人一起喝才有伴。 孔穆先替她斟了一杯,遞到她面前。 「我剛剛聽見你歎氣,在困擾什麼,跟我說好嗎?」她晃晃酒杯,看著濫紅液體在透明水晶杯裡蕩漾,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澤。 「就是跟我媽見面的事。」他也坦白,眼前這女人,不只是他親密的伴侶,更是他交心的知己。 「你心裡其實是想去的。」她眼色慵懶,語氣肯定,但看向他的眸光帶著穿透力,可以覷見他內心。 「你怎麼知道?」他微訝。 他之前都拒絕了,她卻說他想去? 她慧黠地揚唇反問: 「既然都已經拒絕了,那就不用見面了,你何必還困擾到失眠?」 不只是邏輯判斷,更因為她瞭解他,明白他或堅強、或爽朗的表面下,其實也有柔軟與脆弱的一面。 稍早時他拒絕得那麼篤定,是因為剛接受到這訊息,還沒思考消化,只要經過思慮,他就會有更明確的答案的。 一語中的,他無從辯駁。 「我想見他們又不想見他們。」他又歎, 啜了口酒。 「如果拒絕見面讓你這麼掙扎,那就答應見面啊,何必要壓抑?」她微笑凝看著他, 以他稍早時說的話說服他。「就像我說的,見一面又不會怎樣,虛情假意就虛情假意嘛,十年才一次,又不是經常,就算感覺不愉快,也是忍一下就過了,有什麼關係?」 「可是見了面又怎樣?要再失望一次?」說穿了,只是倦怕了那種一再對自己母親失望的感覺。 媽媽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不擔心我?為什麼不愛我……曾經,這些問題捆住了他的心,留下了綁縛的痕跡,縱使事過境遷了,陰影仍舊存在潛意識裡,制止他對親情的渴望。 「我們就盡為人子女的本分,對得起良心就好。」她努力幫他想如何調整面對的心態。 「再不然就當是跟一位久違的老朋友見面,就是見見面聊聊天,不要期待什麼。」 「老朋友?」他怔然重複。 把母親當成老朋友……聽起來是很可笑的比喻,但事實上,這樣比喻的背後,蘊藏了多少他的心酸。 「阿穆,如果你不想一輩子心裡帶著這個缺憾,就要試著去修復它,不管能不能修復得了,但至少有嘗試,就不會後悔。」 呂萩妍伸長手覆住他的手背,給了他一抹鼓勵打氣的微笑,溫柔的眼眸如月光,照耀他心中晦暗的某一個角落。 她愛他,所以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的心靈能得到真正的平靜與滿足,不再有缺口。 迷惑的孔穆先,在那溫柔的眸光與勸慰中找到了指引,他豁然開朗,微笑點頭,有了不一樣的回答。 第8章(1) 找了一天時間,孔穆先在呂萩妍的陪伴下,一同前往江青莧下榻的飯店,等不及的愛德華早早就等在大廳,要先見久仰大名的阿穆哥哥,和經過一頓晚飯之後就格外喜歡的呂萩妍。 他們相偕走進飯店,往電梯方向移動,在迅雷不及掩耳間, 呂萩妍被人從旁襲擊—— 「小妍!」伴隨著親呢呼喚,一個熊抱將呂萩妍從孔穆先身旁奪走。 孔穆先臉黑得像包公,瞪著眼前過度熱情的男人。 這什麼情形?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當眾搶走他的女人? 是照子不夠亮,還是直接把他當隱形了? 內心火山蓄勢待發,可他叫了呂萩妍的小名,表示是認識的,所以他只得壓抑怒氣,不能輕舉妄動。 「啊,不是說在房間見嗎?你怎麼在這裡?」呂萩妍被嚇了一跳,但有過上次一起吃飯的經驗, 已經大概瞭解愛德華的單純熱情,尤其是對喜愛的對象,更是毫不掩飾。 「我等不及,所以跟媽咪說要先下來接你們。」愛德華連眼睛都閃閃發亮,顯然對於今天的會面十分興奮期待。」 「他就是你阿穆哥哥。」呂萩妍居中介紹。 「阿穆,這位就是愛德華。」 孔穆先瞪住他。 不是說活潑開朗的十四歲少年嗎?長得這麼大一隻,只矮他半個頭,儼然是個大男人好嗎? 「阿穆哥哥。」愛德華劈頭就要擁抱。 阿穆哥哥?裝什麼可愛?嘿……孔穆先用雙臂在胸前打叉的姿態拒絕。 「男人擁抱很噁心。」他撇嘴,只是跟他握握手。 裝可愛,扣分。 長太帥,扣分。 抱他的女人,大大地扣分。 初次跟同母異父的弟弟見面,孔穆先將他的第一印象直接扣分扣到不及格。 「別介意,他是因為不熟悉才會這樣。」呂萩妍為孔穆先疏離的態度,安慰愛德華。 「沒關係,哥哥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樣酷。」愛德華不以為意,還是笑得一臉春風。 「我們上樓吧,媽咪也等很久了。」語落,他領在前頭帶路。 在愛德華背後, 呂萩妍手肘拐了孔穆先一記,美眸責難地橫睞他一記。 「你的態度。」她低聲責難加提醒。 「誰教那小子抱你。」孔穆先也一副賭氣的口吻,半點悔意都沒有。 她直覺反駁: 「他還小,有什麼關係?」 「見鬼了,他哪裡小?」他大刺刺指著瘦高的愛德華。 呂萩妍語塞。 呃……如果不是明知他十四歲,她壓根兒不可能把這樣一個體型的男子當成小弟弟。 不過,他們都是明知道的呀,孔穆先連這樣也要吃醋? 看他氣鼓鼓地像只河豚,她實在又好氣又好笑耶! ************************************************** 孔穆先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父親意外身亡那時候。 因為父親是和那位外遇對像一起離世,所以母親並沒有參加公祭,而是私下前往墓園祭拜,之後她來找過他,僅是吃了頓飯,就趕回加拿大去了; 當時她已經再婚,並生下了愛德華,另組了一個家庭。 直到現在,相隔有十年之久,這之間當然有通過電話,兩、三個月還是四、五個月通一次他忘了,總之聯絡得並不頻繁;而且就算聯絡上也沒什麼話好說,頂多就是「最近好嗎」、「要保重身體哦」……這類不痛不癢的寒暄,久而久之,連聯絡的頻率也拉長了。 暌違多年,他們終於再見,孔穆先或許是近鄉情怯的心理,所以在決定之前有點抗拒,但事實證明,感覺並沒有想像中的差。 雖然一開始難免生疏尷尬,但有呂萩妍居中潤滑,愛德華扭轉氣氛,情況是有如倒吃甘蔗,漸入佳境。 他們一聊就從下午三點多聊到了晚上六點多,然後一行四人到飯店裡的自助餐廳用餐。 這是十幾年來,孔穆先和母親相處且談天最久的一次,感覺很奇妙,彷彿有種失去的什麼,慢慢地填補回來。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吃布丁。」大夥兒都去取菜了,江青莧率先返回,孔穆先已在座位上,她多拿了一杯布丁要給孔穆先。 孔穆先心頭一緊,搖了搖頭,扯唇權充微笑。 「我喜歡的,是媽媽做的布丁,並不是所有布丁都喜歡。」他是愛媽媽的味道和用心,並不是最美味的,但卻是他最難忘的。 江青莧怔忡地擱下布丁,心口湧現一股酸澀。 「阿穆,我不是一個好媽媽,自私地只顧自己,因為恨你爸爸,這些年一直冷落你,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她紅著眼眶,突然有感而發地說。 剛剛聊了很多,都是聊近況聊生活,沒有觸及內心,孔穆先忽然聽見她這麼說,也愣住了。 本來是沒有期待什麼的,但沒想到她會出其不意地提及過往,還直言自己對他的虧待。 孔穆先霍地鼻酸,心軟得不像話,而壓抑在心頭的怨慰像是飽滿的酒桶,被戳出一個出口,得到解放的途徑,驀然變得輕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