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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於晴 「別這樣看我……你該清醒了,我沒法再這樣顧你了……」 * * * * 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上了馬車。他先是看一眼坐在裡頭的徐達,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風,說道: 「若在往常,你要與二姑娘私下說什麼,本王都無權過問,但如今她有些迷糊,無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見你,自該在旁負責,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對二姑娘不起了。」 烏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達正對面,自懷裡掏出烏木牌子,放在兩人之間。 接著,他就這麼定定望著她。 李容治也沒有說話。他溫潤的眼瞳落在車窗外頭。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細微的雨絲斜飛,讓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被淡淡的白霧纏繞著。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躍,但此刻車隊靜悄悄的,極有規律的快速前進。 雨絲飄進窗裡,李容治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輕敲著膝頭。他只有在心裡略略煩躁或者不安時,才有此下意識動作,眼下並沒有遇上危機時,怎麼他會有此動作? 他不及細想,又見雨絲落在近窗的徐達身上,二話不說,攏上窗幔。 徐達的視野裡儘是灰濛濛的一片。她有點焦慮,因為眼前灰忽忽的人佔有她的床位,讓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頭,被腰間形狀像小蝙蝠的佩飾吸引,她手指扯了扯,聽得坐在右邊人的柔聲笑道: 「哎,別扯。」一雙手進入她的視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動作。 這雙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這些時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塊吃飯。她在心裡總是叫他一聲黃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這雙手入睡,不料從中橫出冰冰涼涼的手掌執起她的手,一塊木頭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烏桐生依約前來了,你可還記得當日的過門令?」那聲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記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該當等你康復再談,但如今快到大魏與西玄交接之處,一入大魏,二小姐必會攪近大魏皇位之爭。」烏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聽著逕自道:「所以,烏桐生不得不強見小姐一面。」 她垂著臉,雖然這人的手寒涼透徹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沒有抽回手。 「先父在獄裡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死後屍身遊街,游至長孝街時,爐子連著三匹失控,宮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還記得此事?」 徐達先是聽得「咬舌自盡」四字,腦中充斥那滿地鮮血,再聽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畫面閃過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動了動。 烏桐生再道: 「當日遊街,你與秦大永皆在場。先父入獄時曾言,一朝失勢,再無翻身之日,可憐他獨子一身才華,錦繡前程終是如枯燈盡滅。他曾叮嚀獨子,若然烏家得幸留獨子命脈苟活在世,不必折損傲骨白求朝堂官員。他將朝中官員一一數來,數到徐家時,先父歎道徐太師乃入贅之身,不會蹚此渾水,徐家女兒人中龍鳳,與獨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間起落,唯獨徐二小姐,或有可能同情烏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談。」他頓口,冰冷的聲調忽的沉下,目不轉睛望著她,道:「那天,烏桐生就在長孝街上乞討,被迫親眼看先父屍身如此被糟蹋。當日,他想著人生不過如此,大不了連命也不要吧。哪知,竟發生那種事,他不信鬼神,當下二小姐也在場,他卻以為是執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確實是自己所為。 那時,她猶豫很久,長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親眼見父親這般,情何以堪?縱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無辜的人子? 當時,她還想著,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個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樣偷偷摸摸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麼……」 那聲音輕輕涼涼的,連帶著她的臉頰也是涼涼。她眼前灰濛濛的景色頓時模糊扭曲起來。 「烏家子孫一世為乞為娼,二小姐雖已贖下烏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還是遁出京師私下跟了來。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無論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捨命相護。如果二小姐真真成為斷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烏桐生便同你一塊有家不得歸,一同成為無根人。」 她連串淚珠無聲的流不止,紛紛滾落衣袍間。灰濛濛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濃稠的血色來。 畫面不同湧現。 從她五歲被袁圖定一生開始,快樂的、不快樂的,被利用的,被比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為自己覓得伴侶,不用再孤獨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護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閒言閒語,只要他肯真心無私陪伴在她身邊,哪知,老天總愛開她的玩笑。 不但讓她從狂喜跌落到地獄,還讓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於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寧願為頭兒的孩子而死,也不要離開西玄;她寧願受盡袁圖大師預言所帶來的歧視,也要秦大永活下來。 她寧願她找人相伴的夢碎盡,只求回到原來的日子! 她不想面對,可是她視野裡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進她淚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溫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邊。 李容治。 馬車的顏色、手裡烏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綠的玉色,還有眼前烏桐生略顯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濛起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她……以為她死得其所。她……以為當她回過神來,就是下一世,終於可以歡歡喜喜的過著,不再受徐達兩字所累。 原來,她回過神後,還是徐達…… 還是那個被人利用的徐達。 * * * * 夜風灌進馬車縫裡,她猛地張眼,瞪著車頂好一會兒,才一股腦兒的坐起。 另一側睡的是在徐宅照顧她的婢女,由此可見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會這麼一路帶回大魏。 馬車十分寬敞,再加睡兩人都沒問題,顯然李容治把主車讓給她了。她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依舊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順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見櫃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結,塞入自己懷裡,推開車門跳下車。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營火照地。她微地瞇眼,試著往遠處看去,卻發現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馬車約有十輛左右……這車隊委實少了點。她以為,回大魏的太子車隊應該連連到盡頭,怎麼這般……簡潔? 一陣香味刺激她的腹中饑蟲。她來到營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參湯剩飯,她美目輕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湯。 她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有幾名淺眠的漢子看見是她,又閉上眼了, 臨秀輪到值夜,他一看徐達自行下車,喃道: 「好主動啊……」這渾噩度日的女人有幾次半夜餓了,懂得自行下車尋找東西吃。第一次還把火上的鍋子打翻,傷到雙手,連王爺都驚動,盯著她的雙手看半天。之後就差婢女守著她,她要半夜餓了,就讓婢女熬碗湯喝。 他是不是應該說,這個女人其實生命力很頑強,餓不死的。 雖然如此,他還是上前,小心幫她勺湯。「二姑娘錯過晚飯,就知道你一定會餓,王爺讓這湯煮著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樣,還以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後哭到睡著,最後還是王爺一語不發,扶著她躺下。 徐達沒理會他的沉思,捧著碗往林子深處走去。她找了一處月光可洩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湯。 「……」她美麗的臉龐整個垮掉了。「王爺,這真是我這陣子喝的湯麼?」 「初時是貨真價實的魚湯,後來實在是找不著了,只得跟經過的商旅買了個蛤蜊醬湊合用。」溫暖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盡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陣子把這種東西當美味魚湯,她就覺得自己被騙的很慘。 她嗜吃海產,但西玄海產有限,再不就是珍貴無比,明知現今市面的海產醬品與生鮮海產味道不能比,但她還是挖出她所有的儲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產醬品來望梅止渴。 真的……很難吃,由此可見人要是迷迷糊糊的過日子,還是很容易被騙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強悍,所以,她還是繼續喝! 李容治撩過袍襬,坐在她身邊的矮石上。 清冷月華自她頭頂鋪洩而下,在她週身盈滿月輝。她身著一尺鳳凰袍,袍身墨色,鳳凰金素在月輝之下彷彿是展翅的赤身鳳凰,纏繞在這眉目寧靜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風浪已被掩飾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受盡創傷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