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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蘭京    


  媽媽最天真,卻開開心心地一句直中他的要害。「慧東有打算成立什麼樣的家庭嗎?」

  他來不及戒備,一眼直接瞪向貝翎,突兀地愣了她一記,又隨即收回視線,仿?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她卻嚇怔了,有如那一眼,猝然攫走她靈魂深處的什麼。

  「成立家庭嗎?」他垂眼,優雅地品嚐碗中佳餚。

  全場凝寂,屏息以待。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我從小就是進入別人的家庭過生活,所以往後要進入任何家庭度日,都不成問題。」

  這話的暗示太明顯。

  爸爸媽媽的神情頓時大亮。慧東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不就是願意入贅的意思嗎?終於找到才氣縱橫又肯入贅的好男人!

  情勢丕變。原本是陸爸爸設局,想套住慧東,一切卻頃刻顛覆,所有人全落入他設的局裡面。

  她知道他的詭計了!

  慧東比她更快一步,先聲奪人。

  「你們慢用,我還有事,先離開了。」

  他在一片惋惜和婉勸聲浪中,淡淡致歉,溫和而堅定地退席,結束了這一階段的交涉。

  「等一下!」她匆匆追來,橫越寬敞的客廳,一路追到玄關外,追到電梯前。

  他毫不理睬,冷瞪電梯上的燈號。

  「你為什麼要以我家為目標?」什麼被爸爸偶然碰上的人才,什麼跟陸家公主一見激情,什麼不介意進入別人的家庭,全部串在一起,只有一個目的。

  他要獵取陸家。

  「憑你的本領,還會獵取不到比我家更好的目標嗎?這問題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你了,你是沒有足以回答的智能,還是沒有足以面對的勇氣?」

  她氣急敗壞,顧不得自己腳上還穿著室內拖鞋,顧不得電梯門轉角路底的家門也沒關,顧不得自己手上還捏著一雙筷子,她執意要一個答案。

  「你在世界各地有那麼多的生意可做,有那麼多地方可跑,有那麼多夥伴可用,為什麼要來到台北?為什麼要找上我家?為什麼把情勢弄得好像你要定下來了?」

  如果他只是過客,她希望他快走,別再逗留干擾她的安穩生活。如果他真像他所安排的那樣,有在這裡定下來的意思,就跟她講清楚,他到底是為誰而來的。

  她一定要一個答案!

  慧東不為所動,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聽不見這世界的呼喊,感受不到這世界的波瀾。在他那裡,只有寂靜,一個人的佇立,看不見一切的無垠黑暗。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乾渴,惡臭,悶熱。他感到自己是攤融化成泥的血與肉,人不像人。融化的他,與其他的融化,又融化成一團污濁。他還活著嗎?他的眼睛還張著嗎?

  濃重的黑暗使他失去判斷力。黑暗太綿長,太久遠,他幾乎懷疑自己的存在。他也曾經恐慌,曾經求援,聲嘶力竭,但是黑暗的力量太大,大到連這殘餘的生存意志都逐漸腐蝕,只能在巨大的壓迫下,融化為寂靜的血與肉,與人類所有排泄排遺的氣味融在一起。

  十隻手指又濕又黏,看不見這些是破裂指甲流出的血,抑或是血之後的膿水。他挖了好久,敲得好痛,沒有光,沒有流動的空氣,只有凝濁,腐爛濃郁。

  像是人類化成了黏糊般的氣體,塞進他的鼻孔,堵入他的氣管、他的肺、其他內臟,以及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

  不能呼吸了。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所以,他不怕屍體,因為他與屍首融化過。他不怕可怕的腐臭,因為他的氣管曾經全然被此充塞過。他不怕黑暗,因為他曾經漫長地浸溺在黑暗中。他不怕干、不怕熱、不怕渴、不怕血肉模糊、不怕精神折磨、不怕寂靜、不怕孤獨、不怕死亡。

  那麼,他怕什麼?為什麼要逃?

  為什麼?

  「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

  他在開敞的電梯門前轉頭俯瞪她,眼神詭譎地空洞,黑瞳充滿肅殺的陰暗與死亡氣息,一時之間無法由那世界回到這身體,卻不小心把彼岸的什麼帶到此處來,嚇到了緊抓著他不放的小人兒。

  「我不知道。」

  他能回應的仍是這句輕吟。

  多少艱鉅的任務、困難的挑戰,他都可以應付。再複雜的人際糾葛、數字與權力的遊戲,他都能摸索出其中的脈絡。但就是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來。傾盡他一切智慧、所有的思慮,就是找不到答案。

  慧東,你幹嘛要救她,自找麻煩?

  你是特地為了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

  呆愕的美麗容顏,差點滾下淚珠,但她硬是將它們顫顫收在眼眶邊緣。她只有勇氣追逼答案,卻沒有連連承擔這種回應的能耐。

  不顧顏面的結果,換來這種羞辱,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收回剛才愚蠢的質問。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會有某種可能……

  他一直垂睇著她的挫敗與受傷,不知不覺融化了臉上剛冷的線條。她真的好可愛,很嬌,又很韌,全然的明亮、透明,容易掌握,充滿活生生的氣息。不過,答案真的不在他這裡。

  「是你希望我來找你的,不是嗎?」

  什麼意思?她水光盈盈地敵視著。

  「你離開摩洛哥之前,不是在門板下故意遺留了名片?你在期待我去找你?」

  「我是不小心遺落的!」她才不屑做那種自取其辱的蠢事。

  「那你又何必死纏爛打地硬要知道我究竟為了什麼而來?」

  「因為我——」她又急又氣,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輕蔑。「我必須要保護我的家!我……不准你動我家的歪腦筋!」

  「問題是,現在是你家在動我的歪腦筋。」

  「我家的事才不需要你插手!」

  「我建議你,講話時多用用大腦,別老一副賣弄可愛的撒嬌德行。這樣的對話沒有意義。」

  「你先是設計我爸,弄得好像是偶然被他發掘到的人才。再施以小惠,好像對我爸的事業會有很大的幫助。然後又故作姿態,一副要合作不合作的模樣。整個局面的主導權全在你手裡,看起來像是我們佔上風,其實是你故意做個讓我們佔上風的樣子。你心機深也就算了,可是你還刻意裝天真。你就算愚弄人也該有點分寸!」

  「到底搞不清分寸的人是誰啊。」哎……

  「你若懂得分寸兩個字該怎麼寫,就別再碰我家的事業!」

  「請在跟我嗆聲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她有資格這樣跟他發飆嗎?「你家的面板品質良率不是最好的,通路也並不理想,今年第三季的虧損因為市場供過於求,即使剛完成聯貸,還是無法預期明年要再虧多少。如果你瞭解這些情況的棘手程度,就不會用這麼幼稚的態度跟我發嗲。」

  「我當然知道這些!我只是——」家裡的現況變得這麼糟?

  「你知道的話,說來聽聽,你伯父把手上持股慢慢轉手給另一家競爭對手,讓人家以人頭戶從協力廠商買回持股。陸家的事業都快給人整碗捧去,直接掌控,你打算怎麼處理?」有什麼解決的好法子,說來聽聽啊。

  她啞口無言,怔怔與他對視。

  什麼時候她家淪入這種光景了?爺爺才走沒多久啊,叔叔伯伯也才掌權沒多久,怎麼會……

  「除非你父親有本事坐回董座,否則情況還會繼續往下走。」

  她、她知道爸爸一家三兄弟,向來不怎麼兄友弟恭。但伯父和叔叔聯手逼退爸爸後,不是合力振起家業,卻是兩人繼續互鬥?

  怪不得爸爸不要她知道太多、涉入太多。這種情況,她根本無法處理。她們家就要這樣垮了嗎?應驗了富不過三代嗎?

  可是爸爸已經被逼下來了,還能怎麼力挽狂瀾?

  「現在知道你父親為什麼這麼需要我了吧。」

  她無助地傻望,只見他冷淡地撂完了話,就轉身進入電梯。

  「等一下!」她趕緊擠入門縫裡,跟他一同迅速沉往地下停車場。

  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氣息一片混亂,心跳一片混亂,前景一片混亂,一下子失去了原本強勢的立場。她開始理解爸爸這陣子的焦急與接連不斷的動作,也體會到爸爸迫切需要戰將與謀略的壓力。

  「你有辦法幫我爸解決問題的話……那要如何證明你真能達成目標?」

  「你父親已經在做了。」

  她茫然蹙眉。「爸想跟你簽約,但這並不能保證我們家能起死回生。」

  「一旦入贅,我的死活就跟你家牢牢地綁在一起了。」懂嗎,小朋友?「你父親就是以這種方式反制我,免得我賺飽了就跑,虧了就逃。」

  頓時,她心中暗藏的許多浪漫情懷,被沉重的利益結盟斬首。斷頭台上的斷頭刀,即使美輪美奐,黃金打造,依舊是殘酷的凶器,切斷了美好的期待。

  他是為了利益而來?為了往後自己安身立命的金山銀山而來?她在他的利益盤算中,只是附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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