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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杜默雨    


  「哦?」她雙眼還是霧茫茫的,似乎聽不懂他的話。

  彼此凝視,他看到的不再是害怕逃避的眼神,而是原始單純的直接注視,瞳眸裡晃動著盈盈水光,彷彿無言地向他尋求安慰,那嬌弱模樣十分陌生,卻也令人心憐,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為她拭去淚水……

  相對看了半晌,她終於發現她看到了誰,驚叫一聲。

  「啊!你來了?」

  她雙手一推,他也順勢鬆開手臂,兩人皆是不自在地退後一步。

  「我我、我……我沒事了。」她恢復了見到他就結巴的本色。「謝、謝謝謝謝副總,你可以走了。」

  他這麼好用?幫她開了門,用後即丟?他也恢復了冷冷的臉色。

  「你去洗澡,我檢查這屋子所有的門窗。」

  「喔。」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默默地去衣櫥挖出衣服,再默默地走向浴室。

  她掩上浴室門,又打開,以一種哀兵的姿態看他。

  「你浴室門不用關,我不會進去。」他立即走開。

  她沒說話,便將浴室門板輕輕掩至最小縫隙。

  他隨即開始檢查屋內門窗,一扇扇去轉動把手和鎖柄,發現廚房通往後陽台的喇叭鎖也有些鬆動。

  她很快就沖好澡,洗去一身汗水,換了一套休閒運動服。

  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看電視,她慢慢走來,坐到另一張沙發。

  「副總,謝謝你。」

  「你不知道房間的門鎖壞掉?」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沒關門睡覺。」

  「你不怕?」

  「不怕,屋裡又沒別的人。」她低下頭,欲言又止,指頭絞了絞,見他沒說話,好半天才又迸出:「門關住了打不開……才難受。」

  「幽閉恐懼症?」他已猜到她的症狀。

  「是吧?」她聲音小小的,沒給他肯定的答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唔。」

  「是你爸爸公司出事之後嗎?」他繼續追問。

  她身體明顯地抖動一下,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又馬上低下頭。

  「好像是。」

  「你爸媽知道你會這樣嗎?」

  她搖搖頭。

  「你爸爸還在高雄?」

  「他現在在上海。他有個朋友找他,希望借重他在工具機方面的專業和技術,我爸也想重新開始,就帶我媽媽一起過去。」

  「所以你家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台灣?」

  「還有叔叔、阿姨,他們都在高雄,週末有空我會回去看他們。」

  「你這個……症狀,需不需要看醫生?」

  「不需要。已經很久沒發作了,剛才就突然爆發……唉,我也不知道,明明找鎖匠來就好,可是我一秒鐘也待不住,我不想被困在房間,越去想,就越受不了,剛好、剛好你打電話來……」

  她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話,如果不是蓋俊珩就坐在旁邊的沙發,別人可能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她需要找人說話吧。蓋俊珩心頭一緊!莫非打從四年前他父親公司出事後,她就一人單打獨鬥,沒有奧援,沒有可以抒發壓力的談心對象,以致於悶出心病來?

  他記起了她獨自待在大辦公室卻從不鎖門,不是她不注意安全,而是她根本不願意把自己鎖住吧。

  「那時兆榮工業爆發財務危機,被懷疑掏空資產……」他試圖尋找她心結的源頭,一面注意她的反應,只見她還是低頭,呆呆地捏著指頭,便又問說:「都是靠你撐過來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幫我爸。」她聲音低低的:「公司出事時,我知道該怎麼辦,找幹部開會,找銀行,找董事,找股東,爸爸急得高血壓發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繼續尋求解決問題的管道。但是歐美工具機市場持續低迷,訂單變少,我爸投資的連動債又慘賠到一文不值,根本沒辦法贖回,所以我們還是付不出料款和員工薪水,但我爸絕對沒有掏空資產,絕對沒有,公司的廠房、土地、機器都在。」

  該是激動的,但她語氣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頭。

  「是的。」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兆榮工業只是投資失誤,造成巨額損失,但生產營運還是正常運行,所以銀行團才願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夠圓滿解決,對員工、對股東、對債券銀行都好。」

  「我爸卻留不住了,他勢必要辭職以示負責,離開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實……我也有責任的,我該阻止他買連動債。世上哪有那麼好康的投資,保證每年獲利十幾億,騙人,都是騙人的!」

  她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起伏,像是風吹過水面微微揚起的波紋,乍聽之下還是十分平靜,可是她卻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指頭。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頭,而是拿指甲互掐,將兩隻手掌的指頭的手背掐出一個又一個紅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聲,立即起身,走過去用力握住她的雙腕。

  他雙手這麼一握,將一直低頭的她拉得仰起身來,圓睜一雙驚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過度高昂的聲音,輕輕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不需要自責,你爸爸已經有新的事業,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雙手虛浮在空中,兩眼直愣愣地聽他說話,驀地站起身來,朝他大聲喊道:「怎能過去就過去了?我離開公司後,每天閉上眼睛就想到這一切經過,沒有一天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害爸爸丟了公司,可是我悶,我難過,我要跟誰說?爸爸血壓高,媽媽早就心力交瘁,我沒有朋友,沒有姐妹,寫了好幾十頁的日記,都是垃圾,越寫心情越糟,看到四面牆壁包圍著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沒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著我,沒事了。你說的,我都聽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說。」

  「我不想說了。」她流下淚。「那是垃圾,越說越臭。」

  「你就當我是垃圾車,將垃圾倒得乾乾淨淨。」

  她癡癡地看著他,潤濕的睫毛眨也不眨,一雙黑瞳漾出薄薄的淚光,好一會兒,淚眸才緩緩地彎瞇起來,嘴角也輕輕地揚起。

  「蓋俊珩,不要說這個了,好不好?」

  因著她喊他的名,因著她的輕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動。

  「好,不說這個。」他鎮定地放開重壓在她肩頭的雙手,換個話題。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傳來的簡訊。」程小薇終於放鬆僵硬的身子,仍帶著那輕笑。「大家約好過兩天去看她和貝比。」

  「房間和廚房的門鎖你不要碰,等我回來,再聯絡物業管理公司派人修理,這新房子還在保固期間,建商要負責的。」

  「喔。」

  「你早點睡。」

  「對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該走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道是誰該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著了,再走。」他以主管優勢發號施令。

  「喔。」

  或許她今晚這一折騰,真的累壞了,也或許她習於聽令,他一說完,她沒有反對意見,就轉過身,搖搖擺擺地走回房間去。

  更或許,這是她對他的信賴?蓋俊珩看她走進房間,燈也不關,拉起被子倒頭就睡,不覺浮現起這樣的想法,從而產生一種他也說不上的奇異滿足感——她知道他會幫她關燈、關門,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丟在大門邊的公事包,關掉客廳大燈,打開大門,右手緊握門把,停佇片刻,腳步卻是踏不出去。

  他沒有辦法離開她。即使她睡在他堅固的堡壘裡,但今夜的她是軟弱無助的,萬一半夜她夢靨,醒來必然需要一雙臂膀的呵護……

  第5章(2)

  碰!他關上大門,就站在黑暗的客廳裡,瞪著自己映在門上的暗影。

  過了五分鐘,他才轉過身,輕悄悄地往小房間門外那塊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側身蜷縮床上,眼睛闔起,神情平靜,已然熟睡。

  她半張臉陷在枕頭裡,兩隻手臂縮在胸前,整個人躲在棉被裡,就像是個脆弱的胎兒瑟縮在母體子宮裡,將自己保護住。

  她哪裡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個遠在美國、不能隨時挺身而出保護她的傢伙!那傢伙知道她有幽閉恐懼症嗎?知道她經歷公司瀕臨破產危機的壓力嗎?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該死傢伙又懂得安慰她嗎?他愛她嗎?

  他無來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氣!手指卻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撫摸她手背掐出的紅紅指甲痕,那雖然不是傷口,但他看著就是痛。

  幾乎要碰上她的臉龐時,他猛然縮手,這才發現自己蹲在床前,臉已經靠在枕頭邊,以一種極為親暱的姿勢看她。

  他無聲地歎口氣,站起身,打開床頭燈,就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張被蓋下的護貝照片。

  他遲疑著,並不怎麼願意拿起翻過來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說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遠在上海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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